外公的毛窝子

  那些年,每当冬天快到的时候,外公那高高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我们家门前的小路上。老人家胸前背后都是一串串毛窝子,用绳系着挎在肩上。外公就是这样把我们全家过冬的毛窝子“运”来了。我和弟妹们争先恐后迎上前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双,忙不迭地试着穿起来。大家在为一双属于自己的新毛窝子而欢笑之际,正是外公最开心的时候。他老人家心中的满足都洋溢在脸上,还不停地用他那苍老的带着沙哑的嗓音,夸着这个长高了,那个长漂亮了。

  外公要回去了,走前总忘不了交代我母亲:找些旧布把毛窝子鞋口包一下,防止“克脚”。又要我们找些芦花垫到毛窝子里,“这样更暖和”;还叫我们穿几天就“照照太阳”,“潮了就不暖和了”。这些注意事项,外公再三叮嘱,生怕我们疏忽了。

  毛窝子是用芦花和茅草为原料制作而成,当属草鞋之列。其貌不扬,其名不彰,在我们苏北家乡却曾经十分流行。外面下着雪,零下十度的气温,这在我们家乡就算很冷了。这时穿上毛窝子,即使不穿袜子,也会感到有一股热气从毛窝子里向上升腾,这样的感觉我现在仍记得很真切。当时就很奇怪,毛窝子里面怎么会有热气产生?基本的物理知识告诉我,毛窝子本身不会产生热量,关键还在于芦花隔热性能非常好,加之毛窝子鞋帮高至足踝以上,脚上散发的热量不容易跑出去,就感到特别暖和。可以说,当时人们把毛窝子当棉鞋穿,不完全是因为贫穷,也在于其优良的保暖性能。

  我们那儿把编织毛窝子叫做打毛窝子。夏天,外公早早地就为打毛窝子而准备了。那个年代,我们那里原来的草滩都已变成良田,外公只能在沟边和路边寻找那些长得旺盛而又高大的一丛丛茅草。立秋一过,外公就顶着仍然似火的骄阳,把茅草割下来,放到门前的场地上晒干,扎成一捆一捆的备用。外公要打的毛窝子很多,所以准备的材料自然不会少。有了晒干的茅草,外公就早早地忙着搓绳了。这绳可算是毛窝子的骨架,关乎毛窝子是否结实耐穿。因此,从准备茅草开始,到搓成细绳,外公每一步都做得十分仔细。

  我们那儿的农村,小路弯弯曲曲,田块星罗棋布。在小路边,在田块旁,都有河沟,而芦苇就长满在每条河沟里。芦叶黄了,芦花白了,到了芦苇收割的时候,每家每户的场地上都堆满了芦苇。所以芦花倒并不需要外公操心,要打毛窝子的人家,早就从自家的芦苇堆上,把最好的芦花割下送到外公处,我们家自然也不例外。

  一切准备就绪,外公系好围裙,抓紧开工。外公打毛窝子有一套专用的木制工具。在长凳的一端凿一方孔,插入不长的木桩,这略经改造的长凳就算是工作台了。在长凳另一端,外公坐在稍矮的短凳上,面向长凳操作。外公事先搓的细绳作为经线,然后再把几根茅草搓成一股,这就是纬线了。编织时,把纬线一上一下穿过经线,到了边上又绕回来,并不时把茅草添加到纬线上并随即搓紧,这样纬线就随着编织而不断加长。外公还有另一个带齿的工具,插在经线空挡,每编好一道纬线,就用这个齿形工具,向前用力一推,将纬线挤紧。这当然是在打毛窝子的鞋底了。

  打毛窝子的鞋帮时,纬线中一定要插入芦花,而芦花多寡很有讲究。少了,保暖性能肯定不好;多了,纬线容易断,毛窝子也不结实。纬线中芦花与茅草的比例很难拿捏,完全靠外公的经验来把握,这也是毛窝子质量高下的关键所在。毛窝子编织好了,外公还要用鞋楦子进行整形。那一套鞋楦子是外公为打毛窝子而专门购买的。当地会打毛窝子的人并不少,但用鞋楦子整形的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外公打毛窝子有多讲究,由此可见一斑。

  外公家离我们家不远,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有两年时间,我们本应中学毕业却因那场风暴而滞留于校,因此会有较多时间在家。只要在家,我总喜欢抽空去看外公。一边看外公打毛窝子,一边听他老人家讲过去的故事,祖孙之间亲情融融,这样的情景至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不过有一天我又去看外公的时候,看到打了一半的毛窝子搁在木头工具上,外公却不见了。向光线暗淡的床的方向仔细看去,才发现外公躺在床上。外公一向白天是不睡觉的,何况赶工打毛窝子的此刻。我问了才知道外公拉肚子一天多了。我催外公去看医生,外公说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了。那个年代的老人都十分节俭,有点小毛小病,都是硬扛着。在我再三催促下,外公说他有偏方能治。就是在梨上挖个盖子,去掉核,再将大蒜或生姜(我已记不清楚究竟是哪种)放进去盖好,然后放到灶膛的热灰里烤熟,吃了那梨就能好了。我听了未免将信将疑,但也顾不了那许多,立即骑自行车去买了梨交给外公。第二天再去看外公时,外公又已经全副武装披挂上阵了。外公眼睛不大,此刻他的小眼睛又像平时那样放射着光芒,炯炯有神起来,仔细地挑选每一枝芦花,把温暖精心织进毛窝子里。在毛窝子细密有致的经纬之间,全是他老人家对晚辈的深深之爱。由于老眼昏花,外公的手时不时被芦苇秆或茅草梗戳得鲜血直流。那布满累累伤痕和厚厚老茧的双手,让人不忍卒看。尽管如此,外公依然苦中取乐,并乐此不疲。

  外公一年比一年老,但外公的毛窝子每年冬天都不曾缺席。外公快八十?0?6了,晚辈们一致认为再也不能让老人家为我们操劳。虽然我们仍然依恋着在寒风呼啸时毛窝子带给我们的那暖烘烘和舒适的感觉;虽然我们知道打毛窝子早已成了外公的一种精神寄托;甚至也清楚外公屡屡为此坚持而表露出原先少有的固执脾气,但最终还是想出法子劝住了外公。表弟先是把外公做毛窝子的工具藏起来,又编着话对他老人家说:“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稀罕您的毛窝子?”这样说未免太让老人家寒心了吧,但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外婆去世得早,外公一直孤独地生活了好多年。现在又没有了毛窝子相伴,外公的内心肯定是倍感失落的。但外公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很快就让生活变得开朗起来。外公喜欢热闹,也很健谈,在孙子开的小店面前,时不时会有一群人围着外公说这谈那。打毛窝子的趣事和经验,农谚和传说,节气和农事,都是经常的话题。有时候外公也会走到重孙子们中间,和他们一起玩耍,甚至学着重孙子蹦蹦跳跳,那笨拙得有些滑稽的动作,常引起重孙子们哄然大笑。外公一直活到九十六?0?6。在最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每到冬天,外公脚上也不再是毛窝子,而是穿上了厚厚的新棉鞋,这自然都是晚辈们孝敬的。

  202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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