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中的陈梦家
一、“这是1984来了,这么快!”
1951年7月18日,巫宁坤在赵萝蕤与燕京大学的邀请下,放弃了正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的博士学位,乘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满怀热情地由美返国。这种急切的心情,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想参与到伟大时代建设的责任感,或许也还掺杂了私人情谊的因素。巫宁坤带着美好的愿望和憧憬回到新中国,可感到的是陌生与不适。他在回忆录《一滴泪》中谈到他甫一回国,在车站见到赵萝蕤时的印象:“别后不过两年多,我不无好奇的看到;她的衣着起了很大变化。当年在芝大,她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显得落落大方。眼前她身上套的却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皱皱巴巴,不伦不类,猛一看人显得苍老多了。”[1]从“朴实无华的西服”到“褪了色的灰布毛服”,从“落落大方”到“苍老多了”,仅仅两年赵萝蕤身上的变化可谓甚巨。巫宁坤在回忆录中记下了一个细节:
他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一色明代家俱,都是陈先生一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陈先生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但又瘦又黑,经常皱着眉头,走起路来弓着背,仿佛背负着什么无形的重载,看上去有点未老先衰了。有一天,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陈先生一听就火了:“这是《一九八四》来了,这么快!”[2]
在新政权下,陈梦家的精神似乎承担较大压力,“看上去有点未老先衰了”。他的这句愤人之语,仅是噩梦的开始。
1947年陈梦家由美返国,继续在清华大学任教。经历了一段平静的书斋生活后,1949年政权更迭,各种“运动”随之而来,此时的校园已无法安放一张安静的书桌,那种自由独立、追求学术的生活已不可能。而且,像陈梦家这种从美帝回来,又曾为国民党统治下的大学服务的教授,最为时忌。首先需要改造的就是这批人。陈梦家所在的清华大学,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处于“领头羊”的地位。学校的领导都带头做了自我检讨,下面的教授不得不效仿。
1951年11月16日,陈梦家在国文系小组会上作了自我检讨,否定了自己过去的思想和观念。他检讨:“我们这些个人惯了的个人,要集体起来,总是不大容易的。我想个人要出头啦,要做天才啦,这种种念头应该是不大会有的了。”在否定过去的个人主义思想后,陈梦家想融入到新的社会、新的组织中,过集体的生活,可这种集体生活对于一个惯于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而言,不是容易达到的事情。他有点不知从何开始。他说:“最困难的是怎样在集体中生活?怎样和组织拉近?关于后者,我最近在天津和十五年前从事革命的学生谈了三夜,他说组织是看不见的,只有通过你自己在接触的团体中的党团员,以接近组织,因为他们是代表组织的。因此,我们对人的态度应该改一下了。”这显示了当时知识分子改造过程中,一个突出的问题,如何找到组织。在思想改造过程中,还出现了急进的趋势,希望知识分子能够在一夜之间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这对于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而言,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实际的效果上,都存在较大的困难。陈梦家在检讨中提出自己的意见:
改造思想是移花接木的工作,需要慢慢地、自然地做去,操急是不行的。挖根不可以,拔苗的方式也是要不得的。不改当然不对,以为现在来改太嫌晚了,也是不对的。解放以后,我们知识分子有些看不顺眼的地方,就是有些朋友变得太快,快得不能使人相信。一个人要求进步是值得我们表扬与学习的,但是只求外表进步是要不得的,只求改头换面是有害的。……我们学习的时候要读文件,有些人认为你文件读得不够熟,一遍不够。我以为读熟与否是一回事,好好地想也是一回事,想过了真的实践起来又是一回事,光是生吞活剥引经据典恐怕不行罢。我们还是一步一步来,我是赞成稳稳地前进的,但是时光不等你,还是要赶快的好。[3]
陈梦家希望对知识分子的改造能够“稳稳地前进”,在改造的过程中能够照顾到知识分子的思想情绪。对于搞群众运动,使得一些人变得太快,一觉醒来就变成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了,这种方式陈梦家有些看不顺眼,这只是在敷衍,并不能实在的进步。读点马列文件,引几句马恩的话,就标榜自己融入了新的社会,而脱离具体的实践,这种方式是陈梦家反感的。实际上,陈梦家在此时还想坚持一种独立思考和社会实践的方式,达到对新事物的接受。在当时的环境之下,已容不下个人的思考,需要知识分子做的就是自我批评和检讨,与过去一刀两断,并接受一套新的思维方式与意识形态。
今天看来,这些话自然不能当真,但在当时的环境之下,知识分子别无选择,只能通过这种否定自己过去的形式,以期获得组织的接纳。最后他总结这次检讨:“我们今日已渐渐自觉我们属于某一个阶级,我们受这个阶级的支配,我们的思想意识和情感是属于阶级的,不是我们个人自创的。理性的觉悟还是不够不全的,我们必须使自己真正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有工人阶级的爱和恨,为我们的阶级与敌人斗争,到那时候才真正称得上一个工人。今日我们还多少是书生之见,我们的检讨一定是不彻底不够的。”[4]
1951秋开始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分为:动员学习、“三反”与“洗澡”运动、组织清理与“忠诚老实”运动、院系调整四个阶段。[7]这场运动是第一次针对知识分子较大规模的运动,主要采取和风细雨式的批评、自我批评与检讨的方式,知识分子在精神上与心理上或许感到不适,在肉体上并未受到大规模的冲击,虽也时有自杀行为的发生,但在社会上尚未造成恐慌。陈梦家在精神上受到了打击,但他的学术研究仍旧进行,在郁闷的时候,还能淘点明式家具以自娱。陈梦家曾给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的徐森玉写信说:“近日心乱如常,甚觉痛心,只得又去买明朝高背椅子一对,相对终夕,亦寂寞中一乐事也。内人颇以晚之买笨重家具为笨事,但除此而外,更无其他更笨之消遣矣。”[8]但是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陈梦家的处境则要险恶得多了。
二、“此右派之所以为右派也”
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新的“运动”又开始了。1955年由追查胡风反革命集团而引起了肃反运动,这次运动波及的知识分子范围很广,人数众多。陈梦家也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夏鼐在日记中记下了陈梦家受批判与做自我检查的过程。1955年8月9日:“下午学习,由陈梦家同志作自我检查,今日扩大小组,吸收一部分年轻干部一同学习。”[13]第二天继续批判:“下午学习,大家对陈梦家同志提意见,颇为热烈,主要为个人自由主义及作风恶劣问题。”[14]接下来的13日与15日,陈梦家再度检查,大家继续提意见。
我个人对这次公布的程序是不赞成的,制定得不周详,公布得太快,没有及时收集反对的意见。因此,在某些方面它是不科学的,没有走群众路线,也脱离了汉字的历史基础,把学术工作当作行政工作做。我因此希望是否可以考虑撤回这个简字方案,重新来过。我也希望,是否可以考虑成立一个永久性的文字学研究所,从事较长时期的研究,毫无成见的来“处理”汉字。[20]
除了容庚,王力也写文章批判:“陈梦家本人企图挑拨知识分子和党的关系,并且阴谋在文化政策方面篡夺党的领导。因此,我们不能不驳斥他的荒谬言论,从而粉碎他的阴谋。”[34]唐兰写文章认为:“他是‘冒牌学者’,实际上是一个十分热衷不择手段地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是一个善于投机取巧,唯利是图的市侩,是一个不懂装懂,假充内行,欺世盗名的骗子。”[35] 一旦被打成右派,则什么都不是,要遭受来自各方的批判。“文字改革问题”本来是一个学术问题,但是在“反右”运动中,则变成了右派分子用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工具。一些学者为求自保,表明自己思想的正确性,与右派分子陈梦家划清界线,也不得不发表一些违心之论。
三、“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
《五一六通知》发表后,标志“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陈梦家作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的“大老虎”,还有“反右”运动中的大右派,在劫难逃。“文革”开始不久,陈梦家就被迫害致死。夏鼐作为陈梦家所在考古所的领导,他在日记中将陈梦家如何受到批判,最后如何致死有所记述,这是目前所知关于陈梦家被迫致死的第一手资料,兹录于下:
1966年7月16日
1966年8月9日
所中今天起成立了监督小组,“三反分子”及“右派分子”(夏鼐,牛兆勋、林泽敏、陈梦家)每天上午劳动,下午写检查。晚间大雨。(卷七,第234页)
中午陈梦家被揪斗,戴“流氓诗人”纸帽,回来写检查。(卷七,第237页)
1966年9月3日
闻陈梦家已于昨晚再度自杀身死。(卷七,第239页)
1966年9月5日
所中召开“声讨陈梦家畏罪自杀大会”。(卷七,第239页)
8月24日,陈梦家被揪斗,身体与人格均受到侮辱。写有《文革受难者》(香港:《开放》杂志出版社,2004年版)一书的王友琴在《诗人和考古学家陈梦家之死》一文中写道:
四、余论
1949年后,陈梦家经历三次比较大的“运动”,分别是1951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1957年的“反右”运动及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三次运动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对知识分子的打击也越来越严苛,从最初的自我批评与检讨到人身攻击与人格侮辱。陈梦家侥幸逃过了前两次的劫难,但面对“文革”肉体打击的斗争方式,不堪屈辱,最终选择了自杀。陈梦家的悲剧结局无疑与时代有着莫大的关系,除此之外,与陈梦家自身的才情、性情、学问都有关系。
注释
[2] 同上,第25页。
[4] 方继孝:《碎锦零笺:文化名人的墨迹与往事》,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23―28页。
[5] 同上,第28页。
[6] 同上,第29页。
[8]郑重:《陈梦家:“物我合一”的收藏境界》,《收藏十三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28页。 [9] 方继孝:《碎锦零笺:文化名人的墨迹与往事》,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
[11] 夏鼐在1953年9月11日日记中记道:“晚间开工会筹备会成立大会,选出徐捷、王伯洪、陈梦家、张心石、齐光秀、刘玉及我共七人为筹备委员。”(见《夏鼐日记》卷五,第39页)
[15] 同上,第514页。
[16] 参见《文字改革》杂志编辑部编:《建国以来文字改革工作编年记事》,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5年版,第77―78页。
[19] 陈梦家:《关于汉字的前途》,《光明日报》,1957年5月19日。
[20] 同上。
[21] 唐兰:《行政命令不能解决学术问题》,《人民日报》,1957年4月18日。
[22] 《文字改革问题座谈会记录》,《拼音》,1957年7月号。
[23] 同上。
[24] 夏鼐:《夏鼐日记》卷五,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09页。
[25] 同上,第310页。
[26] 同上,第316页。
[27] 同上,第317页。
[29 考古通讯编辑部:《斥右派分子陈梦家》,《考古通讯》。1957年第5期。
[30] 夏鼐:《夏鼐日记》卷五,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31页。
[33] 容庚:《汉字简化不容翻案》,《文字改革》,1957年11月号。
[34] 王力:《批判右派分子陈梦家关于反对文字改革的荒谬言论》,《文汇报》,1957年10月30日。
[35] 唐兰:《右派分子陈梦家是“学者”吗?》,《中国语文》,1957年10月号。
[37] 郑重:《陈梦家:“物我合一”的收藏境界》,《收藏十三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41页。
[40] 方继孝:《碎锦零笺:文化名人的墨迹与往事》,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页。
[45] Peter Hessler.ORACLE BONES:A Jouerney Between China’s Past and Present.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Inc. P.432.所引文字为笔者翻译。
[46] 郑重:《陈梦家:“物我合一”的收藏境界》,《收藏十三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44页。
[47] 夏鼐:《夏鼐日记》卷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4页。
[48] 同上,第37页。
[49] 同上,第39页。
[50] 同上,第164页。
[51] Peter Hessler.ORACLE BONES:A Jouerney Between China’s Past and Present.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Inc. P.434.
[52] 同上。
[53] 参见夏鼐:《夏鼐日记》卷八,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74页。
[55] 夏鼐:《夏鼐日记》卷五,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91页。
[56] 刘昭豪整理:《西北大学考古班驳斥陈梦家在西大的反动谬论》,《考古通讯》,195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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