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遥简介
马知遥
南下广州 作者:马知遥[回族] 早起喝茶的时候,亚瑟爷讨好地问马伏祥: “操,尕子,下个主麻日是我们的生日,你满20了,我们过哩吗不过呢?” “不过。没功夫,我得下广州倒买卖!” “你不是刚刚才回来吗?” “那达钱好挣!” “日他妈,你晚走两天就不成吗?” “不成。要过你各己去过!” 亚瑟爷120岁生日那天早起邦格达(晨祈)的时候,马伏祥呱呱坠地,那一年亚瑟爷还齐齐地又长了一嘴新牙。因此亚瑟爷认定马伏祥是胡大(真主)差遣到顿阳上(人间)来的他的同庚,是他的兄弟!马家庄数百口人,都是亚瑟爷的后辈儿孙,亲亲的血脉。马伏祥算他第七代第八代长房长孙,他记不周全了。不过这一点不妨碍他们亲亲热热平等相称:亚瑟爷叫他“好哥哥”、“尕子”、“驴日的”;他叫亚瑟爷“老汉”、“死老汉”、“老不死的”。庄子里谁也不敢和亚瑟爷胡喊胡叫胡打胡闹,他们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他们对他敬而远之。 马伏祥自打考大学考一裤子尿卷铺盖从甘草堡回到马家庄,正经没干过几天营生就分田到户了,改革开放了。他一年四季在外面戳戳倒倒,好像马家庄跟他没干系似的。 “广州那地界就那么美气?”亚瑟爷问。 “咋说呢?”马伏祥说,“要说好,那达钱好挣。钱狂的劲大!要说不好,归结起来就一个字——‘假’!” 他给亚瑟爷讲广州街上除了中国的招牌、广告、商标外,一切都好像在异国他乡。人日怪、房子日怪,规矩也日怪。人长得假,树绿得假,天蓝得假;水不是水的颜色,牛肉羊肉不是牛肉羊肉的味道;连茄子萝卜的味道都跟甘草堡不一样。他还讲黄花岗,说那原本是被满清官家杀家的72烈士墓,可一座坟也没有。而且那些没羞耻的男男女女还在黄花岗穿着清朝的朝服照相,和他们你就没法当真,他们连他们的仇人都忘了。亚瑟爷倒吸一口气: “日他妈,那你还去那达做啥?” “我说了,钱好挣。在这达你咋折腾也闹不上几个鸟钱,那达一骗就几千上万。”马伏祥又说他去带的发菜回来捎的电子表,一来二回净赚五千。 “好哥哥,我知晓哩。你拴不住的驴一个!钱钱钱,要那么些钱作啥?够吃够喝就对哩。” “你说球得好听,你把你的金银财宝都拿出来!” 亚瑟爷不吱声,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他想起他从广州回来那股张狂劲,就知道他中了邪,被依布利斯(魔鬼)缠上了。 那趟买卖是他的同学宝音巴特领他去的,这回他要自己跑一趟,这是一趟别出心裁的大买卖——卖发菜籽!他看着亚瑟爷给他收的发菜和蒿子籽,他激动不已,兴奋不已,他蠢蠢欲动,而且他着实还要感谢杨月霞! 马伏祥回到马家庄,颇有点衣锦荣归的味道。他给他娘,他大买回的布料有钢钱那么厚,亮光闪闪;给他姐买回的头巾又轻又柔透亮透气叫“一把抓”;给亚瑟爷买回的桂圆又大又圆像乒乓球,惹得庄子里大人娃娃直往下咽唾沫。亚瑟爷谁也给,每天早起泡盖碗茶放一个,漂在上边,后晌剥开吃掉。有些碎娃娃把壳拾起来舔舔,没啥味道,他们也就罢了。 何为不在马家庄,放寒假回城去了。这使他很败兴。熬得他苦苦的齁齁的。他给她买了个金戒指,24k纯金,有五克重。商店里给他开了发票和保险单,万无一失的真家伙。他听亚瑟爷说过,真金是软的,他用牙轻轻地咬过,有点印印子。不过他没敢使劲咬,他怕戒指破了相。这事连巴特都不知晓,那天后晌他各己去了趟南方大厦。 既然何为不在,马家庄对他来说就啥快乐也没有了。每天除了跟亚瑟爷练拳、喝茶,就是收他的发菜。他把收购价从九元提高到十五元。这样一来,马家庄人并不领情,反觉得这小子不地道,一保准发菜涨价涨得劲大哩,他压着不往起涨哩。一般人只是心里怀疑,嘴里并不说。狡猾的人不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问:“尕子,十五个元收,你到广州卖啥价?”马伏祥告诉他们三十个元。马三乎说他日弄人,“婊子养的娃,贼劲大着哩!”他就不收马三乎的,叫他拿到甘草堡去卖。马三乎赶了一次集,发菜款款地又背了回来,求爷爷告奶奶叫伏祥收了去。 其实,马三乎在沙窝里贩回来,倒倒手一斤也挣个十块八块,碰上妇人娃娃三块五块多少两擩个钱别人不给卖。秤上再做点手脚,赚头就大了。蒙古人憨厚老实,扯谎说别人也当真。再说别人指靠牛马羊过日子,不稀罕这点菜菜草草的。马三乎宁愿人受委曲,也不愿在钱上吃亏。自打马三乎倒了这次故事,马伏祥在庄子里威信就更高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娃对着哩,兔子不吃窝边草。马三乎确确实实是个日赖!” 马伏祥财大气粗,做生意也不斤斤计较。四舍五人,按质论价,现钱交易。人们说他像他娘,心地善良。他们再不叫他“人秕子!”大人娃娃都叫他“好哥哥。”当然在秤上马伏祥是不吃亏的,翘一点高一点他心中自然有数。 那天杨月霞拿来一包发菜。马伏祥咋看咋不是味,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一个项项道道。他问亚瑟爷:“哎,死老汉,你眊眊这菜是咋的个话?”亚瑟爷抓一把一眊,就冲杨月霞破口大骂:“你这个驴日的婆娘,你咋把蒿子籽掺在发菜里糊弄人?”杨月霞赶紧忙申辩:“老人家,不是我掺的。是球羔们耍和进去的,我又捡不出来!”亚瑟爷更火了:“你那屄嘴坏还歪哩!” 杨月霞不吭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马伏祥把菜倒在地上抖了抖,地上黑麻麻一层蒿子籽。马伏祥笑起来,如获至宝: “我的好奶奶,您往后再别掺。发菜一斤十个元,蒿子一斤一百个元!各收各的价。” “当真?”杨月霞问。 “当真。”马伏祥斩钉截铁地说。 杨月霞扭着屁股走后,马伏祥抱着亚瑟爷高兴地跳起来: “老汉,这回好了。我不卖发菜了,我要到广州去卖发菜籽!” “我没见过发菜籽!”亚瑟爷掰开他的手。 “你没见过广东人见过吗?” “晓不得。” “他们更没见过!我说蒿子籽是发菜籽,他们能不信吗?那帮驴一保准相信。” “只能干一次。” “一次就够了。你不晓得那些人多日赖!” 马伏祥很激动很兴奋,他要狠狠地报复他们一次。 蒿子籽很黑很小,像针尖似的。马伏祥把它们放在手板心美滋滋地欣赏着。他觉得这简直是一个伟大的发现。他用手指头碾了碾,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发菜籽。连他各己都搞糊涂了。 消息迅速传来。一斤一百个元,对马家庄人来说,的确富有刺激性!有人不信,跑到羊圈老屋来打问马伏祥。马伏祥说:“就是的。越多越好!” 沙蒿、盐蒿、艾蒿、黄蒿、麻蒿,马家庄四周围遍地都是,本是马家庄填炕用的。每到冬天,人们用车拉回来,堆成山一般,烧一冬天。这比炭好,来年开春一拆炕就是肥料。有时一阵大风,还会把野滩里的蒿草刮到庄子里来,刮到你的门上。大凡堆过蒿草的地方,地盘上往往黑麻麻一层。平时谁也不要谁也不管。风刮、脚踏、雨水冲,都不知哪达去了。现在一听说卖大价钱,庄子里人们跟疯了一样,大人娃娃碾、轧、簸、扬干得热火朝天,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要凑够四两半斤,也决非易事。于是,马伏祥采取灵活政策,一两二两也收,这样有利于调动人们的积极性,因为人们只有把蒿子籽变成了现钱心里才踏实。他们不知马伏祥干啥用,以为他是心血来潮,以为他是吃饱饭的恶作剧,玩玩耍耍罢了,不定啥时辰又不收了,白费了他们的功夫。这又不是能吃能喝能用的东西,“驴日的尕子要不收,你只能气个肚子胀!” 敞开收,每天可收个三斤五斤十斤八斤。这玩意儿虽然长得树一般高大,籽子却小得可怜。凑够一两半斤,一家人可要折腾一气的。但人们还是锲而不舍,因为冬天闲得正经没个干头,有点活一家人跟耍似的。还省得瞪着不顺眼吵架骂杖或者成天惦记着吃喝。离汉人过年还剩余20多天,另伏祥要赶他们过春节到广州去。初一初二初三肯定车上人少。他们的年很当紧。 为了让人信服,马伏祥非假戏真做不可。他想了各种各样的万全之策:比如发菜籽的包装、商标、说明书、产地、厂家……各种可能引起怀疑的漏洞都得堵死,决不能露出半点马脚。这比收发菜籽还难!马伏祥想得头痛欲裂,唯恐丢三拉四哪个关口出了纰漏。她娘拿来一砂锅清炖羊肉,四个油饼和一碟咸菜,放在炕桌上。亚瑟爷揭开盖一看,美美地吸了一口气:“尕子,这肉壮哩,还有粉条子和洋芋,快些个,要不凉了。”他娘先给亚瑟爷舀一老碗,叫他吃。亚瑟爷先啃骨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就笑他:“老人家,你慢些个!”亚瑟爷边吃边说:“嗯,慢些个。”那是一根大腿骨棒子。他啃罢肉,又吸骨髓,吸不出来就在桌边上磕,再用手指擩到嘴里,他见马伏祥还不动弹,他愣住了:“尕子,你咋不吃?”马伏祥说:“你往饱里吃,我待会再吃。”亚瑟爷再不管他,他知道他的脾气:这阵他顾不上吃来。 马伏祥家,现时在庄子里,光阴算最好的,钱来得容易,花得也便宜。马伏祥一回到马家庄就交给她娘一千个元,说得明明白白是买肉的。三天五天一只羊。他大马德天觉得这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但他也说不出个啥。他彻彻底底地闹糊涂了。钱咋来得这么狂!他除了扣心吊胆为儿子担惊,再没旁的主意。 他管不了他。他想他迟早是个挨枪子的货!他担心这一房传到马伏祥手里算绝了后,几次想为儿子操办一门媳妇,给添个孙娃子再说。但他不愿意显得比儿子更着急。他一辈子不下软蛋,他巴望儿子来求他。 爷子俩很少见面,见了面就没话可说。 亚瑟爷一老碗肉、两个油饼吃完了,搬着手指头挨个舔。马伏祥骂他:“老不死的,你羞不羞?”他尴尬一笑,下炕去洗手抹嘴。马伏祥喝了半碗汤吃些粉条洋芋就说饱了。他娘问:“又咋话了,哪达不舒坦?”他说:“咋话也不咋话,心里烦!”亚瑟爷说:“日他妈,又想你们何老师了!”马伏祥瞪他一眼:“你吃饱了缓着去。谁把你当哑巴了?” 他娘走后,马伏祥把炕桌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他要把印的东西抄写下来。他已经想了八九不离十。亚瑟爷见他要写东西,赶忙立起身。“蓝天二号发菜栽培说明书”马伏祥刚写这一个题目,见他要出门,他的火气就上来了: “你干啥去?” “出外去走走。” “去球哩,你不给收收菜籽了?” “驴日的,你各己不会收?” “你不见我正忙着哩。你的两只眼睛是出气的吗?” “好好好,我的爷,我收我收!”亚瑟爷告饶,“我在门口蹲会总成吧!” 马伏祥不再吱声,他把“说明书”撕成碎片。亚瑟爷心虚地偷看一眼,在纸上重写。他觉得“蓝天”不好,哪达的“天”不是“蓝”的?没有地域特点。西北是黄土高原,发菜又产生在黄土高原。“西北”叫不响,“高原”合适。就叫“高原三号”!对,商标就叫“山丹花”。名正言顺。马伏祥一会儿就把草稿写成了,末尾又加了厂家:“西北沙生植物开发有限责任公司。” 他很注意。决定誉抄一遍。 高原三号发菜栽培说明书: 本品种系天然野生发菜精心选育而成,品质优良。 发菜含有丰富的维生素a、b、c、d、e及一百余种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对滋肝、明目、降血压、增强人体免疯功能有奇效。25克籽可收获发菜8-10公斤。生长周期45天。栽培技术要求如下: 1.土壤:沙7份,菜园土2份,草木灰1份,混合而成,略显碱性; 2.温度:25℃-30℃; 3.湿度:65%-80%; 4.操作:将好的培养土铺平,均匀撒上发菜籽(25克撒30平方米)再盖3毫米培养土,用喷壶浇透水,后每日早、中、晚浇水; 5.需半阴散光,切忌阳光直射。 西北沙生植物开发有限责任公司 地址:河滩镇解放西路99号 电话12361 电挂:1122 马伏祥本来没打算到印刷厂去印他的说明书,他是想到文化馆请杨奇老同志帮帮忙油印几份算了的。一进门见到他爷马拉西穿一身深蓝色西装,顿时感觉到他绝不是马家庄那个放羊的把式,而是换了一个人,身价百倍了! “尕子,啥时辰来的,找我吗?”马拉西主动抓住他的手使劲摇,“进屋坐,进屋坐!” 马伏祥跟他进门房。马拉西忙把罐头瓶里的茶续上水,递给马伏祥: “喝口茶!” 马伏祥接过茶又放到桌子上,他不想喝。 “你就住这达?” “嗯。咋话了?” “不咋话。” “你认识这达印刷厂的人吗?” 马伏祥觉得“舍不得娃娃抓不住狼”,他要到印刷厂去印他的说明书了。 “不认识。日他妈,说是在文化馆上班,其实是白日黑夜连轴转,沿啥上班下班一说。跟个驴似的成天拴得定定的。” “一月给你多少钱?” “一百个钱。” “吃饭咋办?” “各己煮吧。” 马伏祥见桌子下边摆放着锅碗瓢盆和一个电炉。 “看您这身行头,还以为是县里大干部哩!” “别发的。上回到省里‘花儿’比赛,每人发一身。回来后,别也不再要了。我就白捡个穿头。” “得了个‘花儿王’,广播、电视、报纸胡吹了一气,还和省里领导照相,回来就那么个下场?” “县里领导也好哩,那天从省里回来,当晚书记、县长、主任、主席都来看我,一点架子都没有。还举行那么大的宴会欢迎我。不像文化馆这些,狗球大个官,神气活现的!” 首页 2 3 4 5 尾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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