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孩

有一片海，蔚蓝而清澈。阳光自然地铺陈在一朵朵细碎的浪花上，晕开一道道梦幻般的七色虹霓，划破清晨未散尽的淡雾。推送着大海那独有的清新气息，轻轻拍打着陆地，用她浑厚而富有韵律的嗓音，唤醒海边的小村和那些枕着晚风入梦的渔民，这时，已经有一条沧桑的小木船，摇曳着驶进清新的海风，驶进温暖的海流，驶进大海宽广的胸膛，驶进又一个征程。只有小船上那个老头为我们留下一个孤独、寂寞、苍凉、倔强的背影，然后消失在八十七天的挣扎里……

我们都熟知背影里那个悲情的故事，也明白那个老人被这个充满敌意的宇宙毫无理由地惩罚，更刻骨铭心的是老人硬铮铮的名字第一次透过白纸黑字，飞出字里行间，跳开时间空间，挟裹着呐喊的沙哑，漂泊的苦楚，挣扎的躯体，四溢的鲜血和咸腥的.海风刻入眼帘时的怦然心动：哦，桑提亚哥……

哦，桑提亚哥！

当这个老人与海的故事第一次在生活周刊刊出全文而五百三十一万多份杂志被抢购一空时，桑提亚哥的名字就已经像海风一样卷进我们的脑海。每提及这个不长的名字，我们内心总会涌动起一种难言的情愫——刚毅、坚定、顽强、执着、熬得住、铁骨铮铮、不向命运低头、生活海洋上搏击风浪的勇者……

这个瘦小的老人一出场就被带上了硬汉的高帽。于是铺天盖地的评论像海潮一样淹没了这个仅仅两万六千多字的故事。当我们习惯地拿起一本名著，只剩下满纸“硬汉”这样的符号时，名著也就失去了它本来的价值。

但是，那个漂泊在大海上的倔老头还能给我们什么？

温情。

有人说这无疑是个玩笑，太矛盾、太冲突、太对立。如何能在生活的苦痛挣扎和呐喊的声嘶力竭中滤出温情这个暧昧的字眼儿？我想说，桑提亚哥做到了；或者说，海明威把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了。有首歌叫《铁骨柔情》，也许海明威掌握了这种神秘的配方。

让我们抛开一切，追溯这个故事简单却扣人心弦的情节：老人八十四日没捕到鱼，独自驶离近海，钓上了一条大鱼，鱼把他的船拖了三天三夜才被他杀死，归程中一再遭到鲨鱼袭击。一番殊死搏斗之后回港的老人只带回了鱼头鱼尾和一条脊骨。我们也许应该抛却这烂熟于胸的故事梗概，去捕捉那些动人的细节。

我们不会忘记永远支持老人的那个男孩子。马诺林五岁时就和老人一起出海，他是老人唯一交心的朋友。他对老人发自内心地同情和怜悯，尽自己所能关爱老人。而老人只有同男孩在一起时才最有活力和生气，显出孩子气的可爱。我们看到一老一少的背影时，总有重叠的错觉。也许这是一种回归。老人逝去的青春被男孩带回来了，使他见到了过去的自我，使他明白自己被苦难的生活提前催化成男人，使他明白了自己对童年的依恋，于是，这个过早老去的孩子用所有的爱呵护马诺林，或许是要补偿那曾经的自己罢！总之，孩子成为了他的牵挂与寄托。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那些最困难的日子里，每当他即将被生活击垮时，他总会念叨着：“但愿那孩子在这就好了。”每次他都能重振精力来对付艰苦的考验——男孩儿已然成了他拼下去的动力源泉，伴他走过坎坷。人们常说，老人是坚韧顽强的，但这坚韧顽强又源于什么？是老人心中对逝去青春的感怀吧。正是那份温暖的怀念让他对男孩真心地关爱，正是那份温暖的怀念让他明白了自己曾经珍贵的拥有，让他获得力量去搏击、拼杀、较量，给自己争取更多可以重温那些温暖回忆的生命。即使无法改变什么，但给了老人希望。动人心魄的斗争下，掩藏了那样一份温暖，老人像个固执的孩子，活在逝去的青春里。

即使生活是苦的，有温暖的回忆在，有心灵的寄托在，有生命的希望在，老人的那片海永远是甜的。

没有马诺林的时光，老人喜欢做梦，梦见非洲的海滩和狮子——这都是旺盛生命力的代表。它们是替补马诺林的，老人“爱它们，如同爱这男孩”。

马诺林和这些梦都缺席的时候，老人喜欢对着妻子离世前留给她的物件静静地怀想。没人打搅他，他可以放心地打开心灵的闸口，把回忆、伤痛和思念一股脑地倾注下来，这些却不是马诺林或狮子能明白的。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悲伤也成享受。

但老人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爱的温情。白天有马诺林陪伴，他可以驶进大海，在蔚蓝的背景下，水天一色，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夜里，他可以躲进梦里，看海滩上嬉戏的狮子。或许，还有妻子依然年轻的美丽脸庞……

哦，老男孩！

他依然在海上漂泊，但他能回忆他的回忆，梦想他的梦想，思念他的思念，寄托他的寄托，然后，温暖他的温暖……

或许，不会再有人反对在老人身上无法找到温暖与温情。正是因为这些温情的润滑，我们才不觉得自然过于残酷，转而认为老人坚韧顽强。老人漂泊在极刚极柔的感情之间才成就了这个陆地和海洋间的传奇。故事异样的光彩，让我们合上书本时，除了激荡人心的搏斗之外，还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感动，浓浓地糊在心头，再也化不开……

哦，老男孩！

哦，温情桑提亚哥！

有一片海，深邃的钢蓝摇曳着黄昏的暮色，晚风已经拂去燥热，送来了几颗性急的星子，淡淡地嵌在天边。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一条载着老人的小船借着晚风归航了。可老人已然睡去，梦中，他依稀认出一个男孩漫步在洁白的沙滩上，招手告别自己那过早逝去的童年。

哦，再见，老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