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

“他们看着他走进了远处的黄昏，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黄昏之后，便是黑夜。在那样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暗里，男孩又会走到哪里？是否能找到一盏灯，熬到天明呢？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只能在心底为他设想出千千万万个明天，却不能为他决定任何一个时刻。

不过是一个书里的人物罢了，一个模糊了面容、不知归处的男孩罢了，但那个消失在黄昏中的背影却生生地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是恐惧吗？不是吧。倒不如说是一种好似将心浸入冬日井水的刺骨冰冷。

男孩或许是从很远的地方一步步走来的。走到这个路边的水果摊的时候一定是又渴又饿了，不然也不会顶着摊主孙福厌恶的目光伸出手去碰一只苹果。只是孙福并不是那种憨厚老实的农人，会在过路的小孩口渴时主动递上一个果子，他不过是个斤斤计较的水果贩，他恶声恶气地赶走了男孩。我本以为故事就在这里戛然收尾，但余华怎么会让笔下的故事波澜不惊地打个过场？终于，男孩伸出了手，偷偷地拿了一只苹果，趁着孙福分神的空档，急急忙忙地跑走了。故事的高潮自此拉开序幕。孙福追上了男孩，并且用尽各种手段折磨他，从卡着喉咙要求男孩吐出吃进的一口苹果，到折断他右手的中指，再到逼迫男孩喊“我是小偷”。一阵阵的寒意就是从这里开始一点点地蹿上人的脊椎骨，像是一尾吐着蛇信子的毒蛇，慢慢地从脊背游到后脑勺。余华“下毒手”的能力在字里行间袒露无遗，孙福的形象也从一个自封正义的小摊贩逐渐转为面露凶光的恶魔。

余华的小说里总有些冷意，他似乎善用各种方法来体现人性的恶。在孙福身上，余华不断地让孙福重复“他是小偷”“我是为他好”，让孙福所做的一切都站在了正义与善的出发点。但是真是如此吗？我看并不尽然。从孙福捉住男孩开始，一种名为邪恶的东西就已经在他的心底扩散开来，此时他不断重复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身上披着的名为正义的披风多加一块布罢了。

而那个男孩，因为一口苹果而被迫受到折磨的男孩，我不敢保证他的心底是否曾生出一丝丝的恨意，而这一丝丝的恨意又会不会变成一颗种子，埋在心里，直到生根发芽。又或许那丝恨意，最终转成苍白的无力和悲凉，寒了一颗心。从男孩的眼里，我看见了一个孩子，一个同样被迫丢掉尊严的孩子。

他的头发如乱草一般蓬松，小小的脸上暗藏着一块块的污渍，像是许久未擦拭的尘土。摊开的手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裂口。孩子拿着一顶灰扑扑的棒球帽，辗转在夜市上来往的行人身边。大多数人都是略带厌弃地摆摆手，或是当作没看见，将孩子从自己身边赶走。但仍有几个人随手从身边翻出几块零钱，“乒零乓啷Www.0279.NeT”地丢进孩子的帽子里。孩子的眼里有些流露出些许的情绪，却又隐没在长长的睫毛之后，他勉强咧开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默默地鞠了个躬，低声说一句谢谢，然后很小心地离开，没有碰到任何人的衣角。我看得出他在避让他人时小心翼翼的姿态，人流密集的地方，他会收紧手臂，弯下身子，从喧闹的人群中钻过。他忽然站住了，站在一个街角的阴影处。他大概是有些累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背靠水泥台阶坐在了地上。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清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喧攘的人流，不知在想些什么。孩子面前走过几个青年，吹着口哨。其中一个人注意到了阴影里的孩子，转头和同伴说了几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在手中抛上抛下。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青年的口哨吹得越发肆意，终于引起了孩子的注意。青年远远地向孩子抛出硬币，他伸出手想接住，但是并没有，硬币与地面叩击，又轻轻地弹开去，洒了一地，落地时的脆响，在嘈杂的夜市里分外清晰。孩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又以蹲下身去捡拾一枚枚硬币。不知有意或无意，有两三枚硬币掉落在了青年的脚边。孩子顿了顿，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他抬头看站在他面前、口哨声不断的人，最终一低头，伸手捡起最后两枚硬币，然后起身，小跑着走远了，消失在城市夜晚的霓虹灯里。他的身后，口哨声一直未断。

我不知该作何感想，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如夜晚的潮水，卷袭着黑暗与冰冷，裹挟了我。无论是书里的男孩，还是夜市里的孩子，我能做的，只有透过他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窥探他们的内心，然后在某一个时刻，在他们的身影又一次徘徊在我的心头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为他们而心痛，但也只能为他们而心痛。

我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个苍凉的文字，在心里一遍遍地回想男孩的模样，但我与另外匆匆而过的行人又能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呢？即使他们熟视无睹或是愚弄嘲笑，那么我这个自以为看透了一切的旁人又做了些什么呢？说到底，我也什么都没做。偶然地感慨不过是个面具，只为了让面具下的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

但是，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吧！总有一些不同的东西在绽放，毕竟我还能在这里深切地审视自己，我还能在看见他们的时候，因为心痛而给他们一个微笑。亲爱的孩子啊，我不能改变什么，只能给你一个微笑。我也不期盼什么，只奢求这一个并不算美丽的微笑能够在那一秒钟，让你感受到人间的一点点良善，让那颗恨的种子不必太早生根发芽。

黄昏之后，便是黑夜。但是，亲爱的男孩，愿你能够在这个纷乱的世间，找到一盏温暖的烛灯，陪你度过黄昏之后的漫长夜晚，直至黎明。

我会看着你瘦小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远，走进暮色沉沉的黄昏，走过短暂的黑暗，消失在清晨的曙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