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溺——论张爱玲《色·戒》之苍凉

  悬溺

  ——论张爱玲《色·戒》之苍凉

  莫梓淇

  《半生缘》对张爱玲近乎“垄断”式的诠释,被《色·戒》打破,《色·戒》篇幅不过万余字,却被张爱玲写了30年,似乎也只有在张爱玲这部非常特别的作品里,才能发现作者想要真实传递出的女性心态——这纯然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家国大义暂且搁一边,对于女人,情爱便是如火如荼的战事,有人引颈就戮,有人劫后余生。

  张爱玲女士,现当代文学作家中绝对不可忽略的一位老辣的女性作家,《色戒》,一部经由李安改编并拍摄的一部极具争议的影片脱胎于张爱玲女士的原作《色·戒》。悬溺,便是在文末枪声之后我内心的感受了,悬而未落,溺而窒息。

  尖酸刻薄的女作家对于情感的捕捉属实老辣,在文本尾声提到的“太太们只看到易先生精神恍惚,但是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是第三视角自以为窥探到一段桃色艳事的暧昧揶揄,而当事人易先生呢?对于王佳芝的舍命相救,他的态度是“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我们可以轻易地捕捉到一丝雀跃的自得——男性对于自身魅力的自得,几乎都要忘却了,这不仅仅是一段风流韵事,更是一片香魂的陨落。

  实在的,我哑然,且痛。或许这便是爱玲女士的文字所独具的,充斥着一种诡异而微妙的气息,单单是在心头萦绕着的却偏偏又难以言传的。这种味道也逐渐晕出于由其文字改编的影视作品中,再轻快的开场都会于情节的推移中溢出春水样丰盈而寡淡的哀愁。

  纵观《色·戒》,不过是一个刺客与猎物的故事。在爱意与杀机的交锋中,刺客与猎物的身份不断转换又回归于最原始的欲望,这是虎与伥的相互谋求,是最终极的占有。在三年后,王佳芝再度踏入这苦局时,我的心脏几乎是难以抑制的震颤了,但又蓦地明了了——这时候的王佳芝才有张爱玲小说里一贯的“凛冽”。同《第一炉香》里的薇龙一样,又同《倾城之恋》里的流苏一样,她们心里什么都明白:知道人生已是痛苦的,但是若能去做一场戏,就还算是上了底色。佳芝的人生,已经荒芜至此了,假如接下来能演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大概还有那么点意思。这般女子,可爱可敬。[2]在张爱玲看来,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文学界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突出国家主义,强调国家、政治、忠诚高于人性,将牺牲纳入到道德与意识形态合法化的框架内。所以“对于普世认为神圣的东西,她总直觉反感”。因而《色·戒》聚焦于更本质的原始人性与狩猎者的隐秘情感,就有着这样的观念支撑。

  我常常看到有人对于“易先生是否爱王佳芝”发表种种阔论高谈,这令我有些许尴尬,然则我内心的确是没有答案的,也真切地认为不必过多在意。在张女士眼里,这纯然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家国大义暂且搁一边,对于女人,情爱便是如火如荼的战事,有人引颈就戮,有人劫后余生。在爱玲女士的笔下,生命皆如浮萍般漂泊无依,外部世界的纠缠同内心的纠葛相互煎熬纠缠着沉沦,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然则生命便是用巨大的痛苦来换取微不足道的欢喜,残忍之处在于,与片刻欢愉与水月镜花岌共生的岌可危的破碎感,何其悲壮。王佳芝依托家国大义展开狩猎,但她的身体一步步沦为单纯的诱饵与工具,这是“色”;而易先生本就是邪恶的狩猎者,靠的是不稳固的权势、金钱,这是“戒”。“色”与“戒”都是工具,是人与魔鬼博弈的筹码,为的是胡出更大的牌。如果这个故事一直在工具理性的层面上展开,那么就不再是“参差的对照”,而是斩钉截铁的黑白对立。

  在佳芝送走易先生后,那是很晴朗的一个下午,她完成了生命里很多事情。她拥有了一个六克拉的钻戒——比牌桌上的太太们都贵重,她确认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的爱情,那她对他,到底是不是呢?她有点来不及想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下午她做了太多事情,然后她要赴死。

  佳芝未必懂得“爱”这个命题,但我相信或许在她戴上戒指的瞬间,某些信仰崩塌了,张爱玲对故事原型的改动,赋予了易先生这个恶魔一点,也凸显了王佳芝刹那的真情。反讽的是,这一刹那的真情或苏醒,不仅堵死了易先生人性回归的可能性,也葬送了王佳芝及其同伙的生命。所以对于《色·戒》我更偏向于这是“人性”对于“所谓革命”的嘲弄,是“恐惧与情色”的较量,人处绝境的恐惧会使得人的主观能动性全部失控,最后只能回归到原始的肉搏来证明活着的意味。

  张爱玲写女人写情欲,写得晦涩吞吐,也并未对男女一视同仁,[1]在对于色和戒两个字的解读里,张爱玲的色,是人性最原始的情欲,是男女关系的终极占有,张爱玲的戒,是情欲之下变态的禁欲。在张爱玲笔下,这个故事更苍凉。

  从两性关系的角度讲,张爱玲笔下对于男性,更多的是绝望和利用,邝裕民如此,易先生更如此,女性不过是他们实现宏图大志的有效武器,与他们的爱国情绪比起来女性的贞洁都可以不值一提,这是张爱玲苍凉的地方,也是她绝望的地方。她的世界“沉浮在黄昏与黎明的交汇处,充满了色彩的幽暗与丰饶,如同在黎明的第一线晨光中挣不脱的昨夜的梦魇。”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李安导演的《色,戒》电影。[1]李安的独到之处,在于把《色,戒》和《小团圆》暗中扭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更为华丽的视觉次文本,强化了身体与欲望的力量,更为复杂而阴郁,不过这种改动很多地方背离了小说。首先,电影的英文名字是“Lust,Caution”,含有“肉欲,告诫”之意,“戒”被偷换成了“诫”。其二是将小说中较弱的“色欲”加以强化、放大,变成了因欲生爱,欲望与正义的纠缠。张爱玲对于《色·戒》的解读,充满着极大的情感张力,小说中大量留白留下了的绮丽的想象空间,呈现一场别具风情的盛宴。关于《色·戒》的主题,李安也提到说:“透过假装这件事情,你才会去有胆量,去触摸真实的东西。”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对张爱玲笔下故事的理解,只有在给自己一层保护膜以后,才敢真实地感受人生。不论是张爱玲的苍凉,还是李安的温厚,都让我们领略了不同的风采,在张爱玲苍凉的笔下,是李安爱的人间。

  万字短篇《色·戒》孕育着复杂,而电影则把一个可以很复杂的故事拍得很简单,但是在这简单里又提炼了复杂。在种种大命题的选择中,用《色戒》的个人身体与情欲来探讨时代与恐惧感。滑出了一条逃逸之路。谁更胜一筹呢?

  我不做选择,我只永远为王佳芝哀悼。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 yyfangchan@163.com (举报时请带上具体的网址)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