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汉语中的逆序分承

论古汉语中的逆序分承

提 要 本文讨论古汉语中一种特殊修辞现象:逆序分承。文章通过大量实例详细描写了这种修辞形式的结构特点,并且对其形成原因进行解释。认为音义规律的制约和语用效果的追求是这种现象形成和发展的主要原因。

关键词 古汉语 合叙 循序分承 逆序分承

一、引言

杨树达(1933)指出汉语中的一种历史悠久的修www.Lwlm辞现象“合叙”,其特点是:先列举两个或多个成分,再分别加以承接叙述。后来多称为“列举分承”或“并提分承”。例如①:

(1)耳目者,所以闻见也。(《管子·心术》)

(2)君子位尊而志恭,心小而道大,所听视者近而所闻见者远。(《荀子·不苟》)

(3)不以声色使役耳目,则百事之度惟皆正矣。(《尚书正义·旅獒》) (4)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墨子·卷三》)

(5)助之视听者众,则其所闻见者远矣。(《墨子·卷三》)

(6)盖耳目主视听,是以为官者也。(《孟子注疏·告子章句上》)

(7)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列子·仲尼》)

(8)耳目失明听,谓之有罪,心腹有病,可谓有过乎?(《论衡·祸虚篇》)

以上各例承接项与列举项的语序正好相反。相对于循序分承用法,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逆序分承”。对于这一现象,学界尽管已有所关注(谢质彬,1980;钱钟书,1986),但讨论还不够全面、深入,本文拟作进一步分析。

二、结构类型

根据结构特点,可分为小句③中的逆序分承和句组中的逆序分承两类。

1.小句中的逆序分承

1) 偏正式

是指并提成分出现于修饰语,分承成分出现于中心语的逆序分承。例如:

(9)观鸟兽之毛羽,毛羽之采色,通可为乎?(《论衡·自然篇》)

(10)九月,沛令欲以沛应之;掾主吏萧何曹参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帅沛子弟,恐不听。”(《汉书·高帝纪》)

例(9)“鸟兽之毛羽”是一个偏正结构,其意为“鸟之羽,兽之毛”;例(10)转引自杨树达(1933)。“掾主吏萧何曹参”也是一个偏正结构,曹参为掾,萧何为主吏。再如:

(11)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偶偶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列子·杨朱》)

(12)虽有巧目利手,不如拙规矩之正方圜也。(《管子·法法》)

前例“耳目之观听”是“耳之听,目之观”的合叙;后例“规”与“圜”、“矩”与“方”分别对应。

2) 动宾式

是指并提成分为动词,分承成分为宾语的逆序分承。例如:

(13)司民掌登万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于版,辨其国中与其都鄙及其郊野,异其男女,岁登下其死生。(《周礼·秋官司寇》)

(14)司士掌群臣之版,以治其政令,岁登下其损益之数。(《周礼·夏官司马》)

例(13)郑玄注曰:“登,上也。……版,今户籍也。下犹去也。每岁更著生去死。”“登”支配“生”,“下”支配“死”。例(14)“登下”、“版”等义同前,“损益”,《郑注》为:“谓用功过黜陟者。”“登下其损益之数”,意为“登其益之数,下其损之数”。

3) 主谓式

是指并提成分为主语(或主语的一部分),分承成分为谓语(或谓语的一部分)的逆序分承。例如:

(15)《雄雉》,刺卫宣公也。淫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诗经·邶风·雄雉序》)

(16)元 中 享,诏南京张安道陪祠,……后见张公表到,悉用余文,独表内有一句云:“邪正昭明”,改之云:“民物阜安”,意不欲斥人为邪也。(宋张耒《明道杂志》)

上两例用于简单的主谓结构中。例(15)是“怨旷”与“男女”交错相应,《毛传》:“国人久处军役之事,故男多旷,女多怨也。男旷而苦其事,女怨而望其君子。”《正义》:“男既从役于外,女则在家思之,故云男女怨旷。上二章,男旷之辞。下二章,女怨之辞。”例(16)“民物阜安”同样是主谓交错对应。下面的例子相对复杂:

(17)行事,雷击杀人,水火烧溺人,墙屋压填人。如曰雷击杀我,水火烧溺我,墙屋压填我,子路颇信之……(《论衡·问孔篇》)

(18)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韩非子·安危》)

(19)善恶之行,祸福所归。(《颜氏家训·归心篇》)

(20)掌交掌以节与币巡邦国之诸侯及其万民之所聚者,道王之德意志虑,使咸知王之好恶,辟行之。(《周礼·秋官司寇》)

(21)延寿闻之,对掾吏涕泣,遣吏医治视,厚复其家。(《汉书·韩延寿传》) (22)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杜预注:“晋国外河而内山也。”意即表有河、里有山也。

4) 联合式

是指并提成分与分承成分分别出现于一个联合结构的前后两部分中的逆序分承。例如:

(23)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荀子·非相》)

(24)农有常业,女有常事。一农不耕,民有为之饥者;一女不织,民有为之寒者。饥寒冻饿,必起于粪土。(《管子·揆度》)

(25)歌谣 笑,哭泣谛号,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声音者也。(《荀子·礼论》)

例(23)“吉凶妖祥”前后逆序对应。例(24)“饥寒冻饿”,例(25)“吉凶忧愉”亦属联合结构。

5) 紧缩式

在调查中,我们还见到部分由复句凝缩而成小句的逆序分承形式。如:

(26)古之贤君,温饱而能知民之饥寒。(《北堂书钞》卷156)

(27)君臣有道则忠惠,父子有道则慈孝,士庶有道则相爱。(《文子·道德》)

(28)非规矩不能定方圆,非准绳不能正曲直。(《淮南子·说林训》)

(29)有饥寒而不得衣食者……以入告乎天子。(《说苑·君道》)

例(26)的内容在《晏子春秋》中用分述式表达:“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民之寒。”“温饱”与“能知民之饥寒”是条件关系。例(27)“君臣有道则忠惠”亦属条件关系,“君”与“惠”,“臣”与“忠”对应。同样的意思在《墨子》中作:“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用的是循序分承。例(28)“非规矩不能定方圆”是双重否定式条件关系;例(29)“有饥寒而不得衣食”则是转折关系。

2.句组中的逆序分承

1) 简单式

指单重的两项式逆序分承,至少用于两个小句中,有时也用于两个以上小句。如:

www.Lwlm(30)陷于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之。(《墨子·卷九》)

(31)寡君使臣毋择献鹄,道饥渴,臣出而饮食之,而鹄飞冲天,遂不复反。(《说苑·奉使》)

(32)禀兰石之性,故有坚香之验。(《论衡·本性篇》) (33)譬如水火,虽犯水火,不能烧之,不能溺之。(《关尹子·四符》)

(34)裁衣有书,书有吉凶。凶日制衣则有祸,吉日则有福。(《论衡·讥日篇》)

以上两例以一小句并提,两小句分承之。再如:

(35)日,火也;月,水也。水火感动,常以真气。(《论衡·乱龙篇》)

(36)夫燔林而田则麒麟不至,覆巢破卵则凤凰不翔。鸟兽尚恶伤类,而况君子哉!(《孔子集语·卷十三》)

(37)善人称之,恶人毁之,毁誉者半,乃可有贤。(《论衡·定贤篇》)

以上三例以两小句并提,一小句分承之。再如:

(38)因送别鹤操,赠之双鲤鱼;鲤鱼在金盘,别鹤哀有余。(常建《送楚十少府》)

(39)今凤凰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管子·封禅》)

以上二例则是以两小句并提,两小句分承之。例(39)《东周列国志》改写作:“今凤凰麒麟不来,而鸱 数至;嘉禾不生,而蓬藁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禅,恐列国有识者必归笑于君矣!”

2) 复杂式

指多项或多重的逆序分承。并提成分为三项及以上者为多项式;分承两次及以上者为多重式。先看多项式的例子:

(40)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41)公羊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史通·叙事》)

(42)其上为通侯,为高士,为儒先;资其儒,故不敢忘孝,迹其高,故能为释,承其侯,故能与达者游。(《柳宗元集·序隐遁道儒释》) 多项式的“多”是指并提的项而言的,并非指小句的多寡。下面的例子也属多项式:

(43)人情欲生而恶死,欲荣而恶辱。死生荣辱之道一,则三军之士可使一心矣。(《吕氏春秋·仲秋纪》)

(44)光启序称其穷方圆平直之情,尽规矩准绳之用,非虚语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各例提承都有四项,均为局部逆序分承。如例(43)“死生”与“生死”,例(44)的“规矩”与“方圆”。

再看多重式。存在不同的情形:有的是首次并提的项在分承中一贯到底的,有的则有转换;有的是单线的,有的则是复线的。例如:

(45)昔者齐康公兴乐万,万人不可衣短褐,不可食糠糟,曰:“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丑羸不足观也。”是以食必粱肉,衣必文绣。(《墨子·卷八》)

(46)今或时凤凰麒麟,以仁圣之性,隐于恒毛庸羽,无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犹玉在石中也。(《论衡·讲瑞篇》)

例(45)并提成分是“衣短褐”、“食糠糟”,第一次分承“食饮”、“衣服”,第二次分承是“食必粱肉”、“衣必文绣”,始终扣住“衣”、“食”两字。例(46)并提成分是“凤凰麒麟”,两次分承均紧扣话题一贯到底,其意为:凤凰以仁圣之性,隐于庸羽,无五色表之;麒麟以仁圣之性,隐于恒毛,无一角表之。再如:

(47)耕之为事也劳,织之为事也扰,扰劳之事而民不舍者,知其可以衣食也。人之情不能无衣食,衣食之道,必始于耕织,万民之所公见也。物之若耕织者,始初甚劳,终必利也。(《淮南子·主术训》)

(48)夜则测阴,昼则测阳。昼夜之测,或否或臧。阳推五福以类升,阴幽六极以类降。升降相关,大贞乃通。经则有南有北,纬则有西有东。(《太玄经·卷一》)

(49)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荀子·礼论》)

例(47)前两个小句并提,其后有多次分承,分承的内容或据并提小句中的词语形式,如“扰劳”、“耕织”,或据所蕴含的语义,如“衣食”,以复合的形式表现了一贯的语义。例(48)是双线的。第一次据并提部分中的“夜”与“昼”分承;第二次则据“阴”与“阳”分承。例(49)第一次分承据并提部分的“生”和“死”;第二次据第一次分承中“始”和“终”;第三次又回到“生”和“死”。

以上从句法分布的角度讨论了逆序分承的结构特点与类别。若从并提成分和分承成分的关系来看,还可分为两类④:(a)前者和后者有语法关系,如偏正、动宾、主谓等,并提成分和分承成分构成一个句子或小句。在一般情况下,多为循序分承。如果逆序分承,则通常是人们的常识能把顺序调整过来,否则就会造成句子成分的错配,发生理解的错误。(b)前者和后者没有语法关系,如王希杰所说,前面并提,后面分别说明{5}。并提或分承成分本身是一个或几个完整的句子或小句,虽然前后排列次序不一样,但不会引起句子成分的错配,造成误解。

三、形成原因

合叙中的逆序分承,是汉语语序表达中一种颇有意味的现象。这种现象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下面着重从两方面来讨论。

1.音义规律的制约

后,熟悉的已知的在前、不熟悉的未知的在后,显著的在前、不显著的在后,积极的正面的在前、消极的负面的在后,言语主体所立足的在前、否则在后,从某一点开始依次排列居先的在前、否则在后。例如“朝野、郡县、君臣、大小、父www.Lwlm子、夫妇、兄弟、日月、秦汉、魏晋、朝暮、早晚、孔孟、屈宋、春秋、春夏秋冬、史汉、来去、往返、存亡、功罪、利害、治乱、吉凶”等的排列,都与以上规则相符。

不过,这只反应并列结构存在的部分情况,若两者之间不存在这些关系,语义标准的解释就难以奏效,如“风雨、山水、旗鼓、毛羽、耳目、饮食、衣食、兵革、吴越、齐楚、驴马、草木、牛马、松柏、星汉、桃李”等等。而且,即使存在这些关系,规则也有例外,如“祸福、贫富、邪正、班马”等的排列均不符合积极态度原则和时间先后原则。因而,除了语义因素外,还有别的因素制约着汉语并列结构的语序排列。余嘉锡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作的《世说新语笺疏》在解释“排调”{6}中“王葛”、“驴马”的语序时,曾提出一条声调排列原则:

凡以二名同言者,如其字平仄不同,……则必以平声居先,仄声居后,此乃顺乎声音之自然,在未有四声之前固已如此。

这一规律,周祖谟在八十年代初写的《汉语骈列的词语与四声》一文中作了进一步的论证:

在汉语里两个词并举合称的时候,两个词的先后顺序,除了同是一个声调以外,一般是按照平仄四声为序,平声字在前,仄声字在后。如果同时仄声,则以上去入为序。先上,后去、入;或先去,后入。 无论是语义规则还是语音规则,都直接影响和制约着逆序分承的使用。分承成分与并提成分逆序的主要原因,是并提成分与分承成分分别适用不同的排序规律。从笔者搜集到的实例看,多数都可以从音义规律中得到解释。下面举例分析:

(50)君臣有道则忠惠,父子有道则慈孝,士庶有道则相爱。故有道则和,无道则苛。(《文子·道德》)

(51)老子曰:福之所起也绵绵,祸之生也纷分。祸福之数,微而不可见,圣人见其始终,故不可不察。(《文子·微明》)

(52)传书言:舜葬于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田。盖以圣德所致,天使鸟兽报佑之也。世莫不然。考实之,殆虚言也。(《论衡·书虚篇》)

(53)众之所誉,政之所是也。众之所毁,政之所非也。毁誉是非,与政相应,所以无讼也。(《孔丛子》)

(54)秦欲伐齐,齐楚从亲,于是张仪往相楚。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史记·张仪列传》) (55)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墨子·卷七》)

“轮人”、“匠人”很难以语义规则列序,但“轮匠”却受声调规则制约不可易序,“规矩”循序分承,合乎语音的自然规律,“方圆”则逆序分承,是受声调制约所致。

有时,并列成分无论从语义还是语音看都难以确认其排序规则,如“羊”和“牛”,从语义角度很难确定,而声调相同,也难以区分。《诗经·君子于役》中的“羊牛下来”很难说有什么讲究,有一定任意性。而《我将》中“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将“牛”放在后是为了押韵。《郑笺》中“我奉养我享祭之羊牛”是循序承接。而《孔疏》则曰:“我所献荐者,维是肥羊,维是肥牛也。以此牛羊所以得肥者,维为上天其佑助之,故得无伤病也。”《孔疏》直接释义用顺承,表达己意则用逆承,下文紧接两处也作“牛羊”。我们以为,唐时“牛羊”的语序已约定俗成。

音义规则有一定的解释力,但并不能解释全部用例,有些以小句排列的成分很难从声调做出解释。即使是词或短语的排列也有不易说明的例子。声调规则对于名词性成分的排列有较大的说服力,但对谓词性成分的排列存在例外,如本文所引例子中的“视听”、“阜安”、“败成”、“死生”、“辟行”、“冻馁”{7}等,当另求解释。此外,多个音节排列的,还受音节多寡的制约,一般是音节少的在前、音节多的在后,不过并不是强制性的。

2.修辞效果的追求

合叙作为一种修辞方式,如果说循序分承是其常式的话,那么逆序分承则是其变式。两者各有其修辞功能和价值。关于逆承式的修辞现象,钱钟书(1986)已经较早地注意到,并对其来源及其修辞作用作了富有启示的分析。他在《管锥编·毛诗正义》分析《关雎》篇《序》中“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句时说:“哀窈窕”句紧承“不淫其色”句,“思贤才”句遥承“忧在进贤”句,此古人修词一法。他进一步分析了《卷阿》以及本文转引的《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等例后指出,这种“先呼后应,有起必承,而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的修辞,即古希腊谈艺谓之“丫叉句法”(Chiasmus)。他还在《全上古三代文》分析乐毅《献书报燕王》时再次拈出多例,并在具体实例的分析中指出其主要表达效果是“错综流动”,“有意矫避平板”。钱先生的分析是极有见地的。可以说,矫避平板,追求变化,是这一修辞形式的主要语用价值,也是其得以普遍运用的驱动机制。再看几例:

(56)公使吏禁之,曰:“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裂衣断带,相望而不止。晏子见,公问曰:“寡人使吏禁女子而男子饰,断裂其衣带,相望而不止者何也?”(《晏子春秋·内篇杂下》)

(57)人目不见青黄曰盲,耳不闻宫商曰聋,鼻不知香臭曰痈。痈聋与盲,不成人者也。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儒生不览,犹为闭暗,况庸人无篇章之业,不知是非,其为闭暗,甚矣!(《论衡·别通篇》)

(58)当今之主,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全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女子废其纺织而修文采,www.Lwlm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修刻镂,故民饥。人君为舟车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邪。(《墨子·卷一》)

(59)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列子·仲尼》)

例(56)中“裂其衣,断其带”、“裂衣断带”和“断裂其衣带”是同义形式,出现于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中,前两次用分述式,后一次用合叙式。分述时形式略有变化但结构顺序一致,合叙时则既改变了结构,也改变了语序。从语音角度看,将“断裂”和“衣带”合叙也符合声调规律(古音“裂”为入声);而从修辞角度看,合叙与分述结合运用,使语言“矫避平板”,富于变化。例(57)以“目”、“耳”、“鼻”三项并提,第一次以“痈聋与盲”逆序分承,第二次则以“目盲”、“耳聋”、“鼻痈”循序分承。表达错综变化,显得不呆板。例(58)并提成分是“舟车”,先以“车”、“舟”逆序承之,转而以“文采”、“刻镂”循序承之,又转而以“饥”、“寒”逆序承之;例(59)并提成分是“外游”、“内观”,下文先循序分承,再逆序分承,但逆序分承时没有承原并提成分“外游”、“内观”而言,而是承前一次分承的述题“取足于身”、“求备于物”而言。这两例都是多次承接、中间转弯,形成套叠式结构,其表达既线索清晰,又变化有致。

音韵适调,追求和谐,也是逆序分承语用价值的表现之一。上文说,这一修辞形式的运用受到声调规律的制约,若从语用的角度看,声调适调的目的就是为了语音的和谐。这里再从押韵的角度作些分析。例如:

(60)耳目盲聋,所言不通;伫立以泣,事无成功。(《焦氏易林》)

(61)同安危而齐死生,钧吉凶而一败成。(《论衡·自纪篇》)

(62)山有栲,隰有 。子有廷内,弗酒弗埽。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诗经·唐风·山有枢》)

四、 余论

逆序分承的修辞方法不仅在古汉语中常见,在近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一直沿用,而且并不少见。举二例如下:

(63)大约他要说的话、作的事,你就拦他,也莫想拦得他住手、住口。(《儿女英雄传》第16回)

(64)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鲁迅《华盖集续编·小引》)

例(63)“住手、住口”逆承“说的话、作的事”,例(64)“歌哭”逆承“悲喜”,而“释愤抒情”逆承“歌哭”。

由于逆序分承表达形式的特殊性,如果不能准确把握就会影响理解。上文所举例子绝大多数都是清晰明白、一目了然的,因为它们在语义搭配上的限制和上下文的提示,往往对人们的理解能起引导作用;但是有的例子,没有明确的语义搭配上的制约和上下文的提示,若不借助古注往往难以准确理解,比如《左传》的“表里山河,必无害也”,若无杜预之注,不了解晋国的地理形势,就容易按常式去理解,从而造成误解。又如古人叙述人物时常把不同的官职置于几个人名之前,有时是顺承的,如诸葛亮《出师表》中的“侍中侍郎郭攸之费 董允”(本例并提与分承的项不对称),有时是逆承的,如上文所引《高帝纪》的“掾主吏萧何曹参”,这就给我们的理解造成困难。因此,在阅读古籍时,遇到此类问题我们必须谨慎,以免出现误解;而运用逆序分承进行表达时,必须以语义明确为原则。

注释

①本文引例主要出自秦汉诸子和经书。前者以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百子全书》为据,后者以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十三经注疏》为据。

②王希杰在60年代《中国语文》上发表的《列举和分承》说:“所谓列举和分承,就是在一段文章或一句话中,前面提起两件、三件或更多的事,后面按照前面提起的次序,分别说明。”在2004年版《汉语修辞学》中再次强调“要注意各个项目的次序应当一一对应”。

③鉴于学术界对于小句的看法尚不一致,我们借鉴吕叔湘(2002)及邢福义(1997)的观点,小句是指语言动态运用的基本单位,包括单句和结构上大体相当于单句的分句,是最小的具有表述性和独立性的语言单位。大于小句的单位,本文称为“句组”,包括一般所谓的复句和句群。吕叔湘指出:“用小句而

不用句子作基本单位,较能适应汉语的情况,因为汉语里特多流水句,一个小句接一个小句,很多地方可断可连。”关于“句子”,语法学家有严格的定义,但在修辞学中,语法学家关于句子的定义有时并不很实用,学者们在讨论修辞问题时往往不依据严格意义上的语法定义,比如陈望道讨论对偶时就说,对偶是“用字数相等,句法相似的两句,成双作对排列成功的”(《修辞学发凡》)。修辞学界论“短句”,就是大体以“小句”为界的(如倪宝元、王希杰等)。因而,从修辞学的角度看,我们更乐意将“小句”作为修辞的“句”。对此,我们将专文论述。

④这一分类角度是蒋绍愚先生告诉我的。

⑤同注①。

{6}《世说新语·排调》: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

{7}《广韵》:“视”为上,“听”为平;“阜”为上,“安”为平;“败”为去,“成”为平,“死”为上,“生”为平;“辟”为入,“行”为平;“冻”为去,“馁”为上。

{8}见蒋绍愚先生2007年3月22日在北京语言大学所作的题为《以概念场为背景的词汇词义研究》的学术报告。

参考文献 廖秋忠 1992 现代汉语并列名词性www.Lwlm成分的顺序[ J ].《中国语文》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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