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花儿把心淹了

《达阪城的姑娘》是我听到的王洛宾先生的第一首歌曲。那一年我来到镇上读初中,一下子接触到这么多陌生的同学,这让我很是不安,更让我不安的是他们好像都有两把刷子:有的会打球,有的会长跑,有的会踢毽子……最让我羡慕的还是同桌牛同学,牛同学会唱歌,而且还能把歌唱得水流婉转,让人听得心里痒痒。我说这话是有些历史背景的,那个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刚刚改革开放,我们刚知道流行歌曲,街上的大喇叭,有些商家的门口也开始播放这些过去我们称之为靡靡之音的东西。有了这些引导,我们对这些歌曲迷得要死,我每次回家都缠着家长买收音机。牛同学姓牛,长得却一点儿也不牛,比我还黑瘦,一看就是经常经历风雨的小向阳花,初次见面我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打过招呼之后就各忙各的,实际上那都是一种表面上的矜持,我们都不忙,都在留意观察对方,因为陌生,这观察就有些小心翼翼,我打开新发的课本胡乱折腾;他却把书包整来整去,一会儿把书放进去;一会儿又打开铅笔盒拿出几张小纸条盯着看,我偷眼瞅去,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以为他是考试时打的小抄,就更有些不屑。到了下午自习的时候,牛同学居然拿出那些小纸条哼起歌曲来了,我一下就被吸引了,好听,真是好听!当时还没有学会更多形容词,就是觉得比街上播放的那些流行歌曲还要好!这种感觉让我放下了架子,变得有些低声下气了。牛同学告诉我这首歌叫《达阪城的姑娘》,是一个叫王洛宾的人写的。

过了几天跟牛同学熟了,开始拿着小纸条看着歌词听牛同学唱歌,前一阵子光听牛同学哼唧觉得旋律好美,没有认真关注歌词,现在一看就看出了问题,达坂城的姑娘怎么还“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马车来。”喜欢人家带着嫁妆嫁过来这正常,还要人家带着妹妹来,这不是想要两个吗!这就有些流氓行为了。当时把这个疑问说给牛同学,牛同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想的可真多!我那时只有十三四岁,正是较真的年龄,知道流氓罪是重罪,我们村的刘山晚上去何寡妇家敲窗还被公安逮到公社关了好几天,何况这是要动真的!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牛同学,牛同学最后被我问烦了,说你知道王洛宾是哪国人吗?他是美国人!美国人都爱搞腐化!牛同学这么一说我理解了,怪不得呢!原来这是个外国人的东西。可心里还是多少有些疑惑,王洛宾这三个字怎么也不像个外国人的名字?当时看牛同学已经很烦了,表现出一副牛哄哄的样子不再搭理我,也就只好作罢了。这种误解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考上师范有了正式的音乐课,我才从音乐老师那里得知,王洛宾先生是我们自己的音乐家,是著名的西部歌王。

我是个天生五音不全的人,年轻的时候爱听流行歌曲,私下里也把王洛宾的音乐归为流行一类,但还是感到了有些不同,总感到在那优美的旋律之后隐藏着一种很深的沧桑,随后就找来一些关于王洛宾先生的书来读,了解到王洛宾先生的传奇人生,这跟我理解到的音乐不谋而合了。有了这份心灵的默契就更加热爱王洛宾的音乐,《在那遥远的地方》《掀起你的盖头来》《半个月亮爬上来》《青春舞曲》……都是我听过无数遍的曲目。听得多了我就有了新的疑惑,这么多舛而复杂的命运如何能谱写出如此优美而动情的旋律。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谜,这个谜深深地藏入我的心底。直到这次采风,走进王洛宾艺术馆,沿着王洛宾的足迹巡礼,触摸到了那颗伟大心灵所散发出来的魅力,才似乎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一位坚强而矍铄的老人在遥远的地方过着简单的生活,在黄沙漫漫的戈壁滩,他用心底流淌出来的歌声抵御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27年的牢狱之灾。音乐是他的生命,这美好热烈的生命之音穿越时空飘向了宝岛台湾,作家三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打动了,仿佛冥冥之中一下子就悟到了前生,她收拾行囊来到了遥远的地方。眼前的王洛宾虽年逾七旬,但热情仗义幽默豪爽,所有的艰难困苦在他身上都被过滤掉了,留下成熟与宽广之美,王洛宾把三毛介绍给自己的好朋友,并和她一齐走马天山,领略大漠南北的异域风情。三毛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这是荷西离开之后三毛第一次动心。她为王洛宾的人生和艺术才华所倾倒,包含着敬仰,爱慕,同情……三毛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感情,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位老人连在了一起,精神息息相通。几天后三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王洛宾,但却把心留在了大漠戈壁。回到台湾的三毛时刻惦念着远在天边的王洛宾,每个月给王洛宾写三封信,敏感而多情的王洛宾自然感知到了三毛那炽热的情感,但面对这份情感王洛宾却犹豫了。那一年三毛47岁,王洛宾77岁,他们之间有30岁的年龄鸿沟。王洛宾在信中委婉地回应道:萧伯纳有一柄破旧的雨伞,但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他出门带着它只能当作拐杖用。我就像萧伯纳那柄破旧的雨伞。三毛却继续一往情深,在信中责怪王洛宾: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五个月之后三毛再次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三毛在心中认定,王洛宾就是她的精神归宿。三毛打开自己的皮箱,取出一套精美的藏族衣裙。这是她在尼泊尔旅行时特意订做的。三毛知道那个美丽动人的故事:一位俊俏的藏族女孩卓玛,曾经在年轻的王洛宾身上轻轻地打了一鞭,一鞭钟情,创作出世代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今天三毛穿起藏式衣裙,陪伴年近八旬的王洛宾老人,唤醒那久远的记忆――永远年轻的艺术家的心。

但接下来的故事,却并不像童话中表述的那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两个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个中原因不得而知。半个月后三毛拖着大皮箱离开了那个一度让她向往的地方,离开了大陆,离开了王洛宾。三毛在荷西之后的唯一一次心动就这样无疾而终。之后又过了121天,1991年的1月5日,三毛在台北自缢身亡。噩耗传来,王洛宾极度震惊,他一瓶又一瓶地喝浓烈的白酒,希望在酒精中麻醉自己。大悲大痛之中王洛宾写下了晚年最后一首情歌:《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歌中写道: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来是一场迷藏的梦,切莫对我责怪,为把遗憾赎回来,我也去等待,每当月圆时,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爱!可惜的是多情的三毛再也听不到这哀怜的声音了,留给世人的是无比的悲凉与痛惜!

从王洛宾音乐艺术馆走出来的路上身边的一位女作家对我说,我知道三毛为什么爱上王洛宾了。这话差点把我的眼泪说出来,王洛宾先生的才情、真诚、坚韧、豁达、宽广无疑是三毛最为着迷的,他在经历牢狱之灾劫后余生后,说过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家长也有打错孩子的时候。就是具有这么博大胸怀的王洛宾在爱情面前退缩了,变得狭隘起来。那一刻他忽视了自身,忽视了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忽视了这个世界没有别的,只有爱与被爱。他忘记了萧伯纳同样说过:只有年少时拥有年轻是件很可惜的事情,对我而言,随着年岁的增长,日子过得更加充实,且懂得享受生活乐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光。默默走出王洛宾音乐艺术馆,我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先生编注的一首民歌《眼泪花儿把心淹了》,这个名字本身不就是他和三毛爱情的最好写照吗!爱情的眼泪最终化成了一首缠绵悲怆的花儿,把两颗伟大的心灵都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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