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锋简介

李传锋

  退役军犬

  作者:李传锋[土家族]

  

  一个寂静的夜晚,在一座孤寂的山头上,有一匹高大的猎狗,对着星空和清冷的月亮,伸长了粗壮的脖颈,发出一声声凄婉而瘆人的长号……

  人们纷纷走出屋子,望着那冷森森的大青山,揪心地说:怕又要出事了哇!

  这哀号着的狗,就是退役军犬黑豹。它是龙王村土家族老猎人张三叔最得力的助手和最忠实的卫士。黑豹出生在大兴安岭之北,那地方属于东北虎游猎的范围,由于造物主神奇的安排,使得黑豹获得了一副猛虎的骨架。当它刚刚可以离开母亲,在村子里颠来颠去的时候,就跟着它的一群兄弟姐妹被人塞进汽车,送到了一所警犬学校。两年军营生活,迫使它接受了许多严格的操典,紧接着,它又跟随一支部队南下,在密林中执行剿匪任务,度过了几年紧张而又艰险的戎马生活。只因为一个极偶然的疏忽,它负了重伤,残喘之中,让张三叔背回家,这才在土家山村住了下来。

  黑豹比龙王村里任何一个人所看到过的猎犬都要高大威武,以至足足有半年之久,许多人还根本不敢从它身边走过。而住在隔壁王老太太家的一只狮毛狗,直到一年之后才敢向它奉献殷勤,这就是它最初给人的印象。

  黑豹对龙王村的贡献,远远大于某些在这里世居的人。有人曾粗略计算过,十余年间,黑豹咬断过二百只狐狸的喉管,配合主人猎获过一百只野猪。它在刚刚开始灌浆的包谷地里,逮住过五十只獾子和豪猪。至于野鸡呀,灰毛兔哇,草麂和鹌鹑,在它手里丢掉性命的,更是不计其数。

  其实,干这一行,不过是它的本能,值得一提的应当是它那一手惊人的专门技术。那还是黑豹受伤后刚刚恢复体力的时候,生产队的一桶蜂蜜突然被盗了。小偷选了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来干这件事,作案现场既没留下脚印,也找不出半点证据。这事告到县城,公安局长不愿意为这点小事走一百来里山路。保管员冯老八只会咒骂,谁也想不出一个办法来。这时候,只有黑豹不声不响,迈着悠闲的步伐,活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它在人们不大注意的地方嗅着。忽然,黑豹发出一声奇特而骇人的咆哮,这种声音是本地猎犬无法比拟的。人们一窝蜂跟着它奔跑着,来到一间大瓦屋跟前。黑豹巧妙地撞开大门,跳进卧房,钻进床脚,把百十来斤的一只漆木桶掀了出来。接着,它开始向人群中走去,人们吓得四散,黑豹冲上去一口叼住了冯老八的裤管,将他拖翻在地,然后瞅了他一眼,像没事儿一般回到了主人身旁,那神态好像是说:“下面的事你们来办吧!”

  黑豹以这次区区小技,而初露锋芒,一下子就震摄了整个龙王村。从这起始,大如失盗奇案,小到丢了一只母鸡,人们都来求助于黑豹。由于黑豹的存在,龙王村里,狐狸和小偷几乎绝迹。退役军犬黑豹的名字在大青山下越传越远,越传越神,人们可以公开作证,在这一带,黑豹的声誉远远在当时的某些公安人员之上哩。

  充满了人类各种气息的村庄,在黑豹面前展开一个多么富有情趣的世界。每天,黑豹完成了对村庄的例行巡视后,就在大柏树下的高坟台上卧下来,好像在对各种材料进行综合分析:老狐狸又到村口来过一次;冯老八家里又来了几个陌生人;老虎沟的那只小白狗真是一只娇娆的小妮儿;啊,明天该打猎去了,主人又在擦他的枪哩……陪着鸡群散步是欢快的,小黄嘴不愧是来亨港的洋鸡,最会征服那些土鸡婆的心,它高举起那白尾巴的羽毛旗,母鸡们就前呼后拥,欢天喜地地去向每一只敢于露面的虫子进攻。有时候,黑豹则率领伙伴们去视察生产队的禾场,去草地上赛跑,去狮毛狗家串门。如果主人呼唤小猪巴克夏,而它公然不肯回去时,黑豹便会毫不犹豫地衔着它颈子上拖着的那条柔软的绳辫,一直把巴克夏拉到主人跟前。

  黑豹的机敏、勤勉、守纪律和对主人的忠诚,总之,黑豹的品格使得山野里的所有的狗,不,简直使得某些人们也相形见绌!在同一个太阳之下,它和人类共同管辖着以小木楼为中心方圆数公里以内的地面。一只狗还该享受一些什么呢?似乎什么也可以不要了。可是,黑豹又为什么要哭呢?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村里人都显得烦躁不安,有人把黑豹的主人喊去了,黑豹也急忙跟了去。一群人集在那里,黑豹看见主人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写了字的牌子,冯老八又将一柄铜锣塞在主人手里,要他敲打着,沿家沿户走去。黑豹觉得很新鲜,紧张而又愉快。也不知是谁又找来了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几个字,给黑豹挂在脖子上,又有一个人找来了一只破烂的裹兜套在它的前胛,极像穿上了一件背心。黑豹显得很兴奋,眼里闪射着光彩,对每一个人都望了一眼,仿佛是在向大家表示谢意。

  黑豹很得意地跟上主人,踏着有节奏的步伐前进。人群中马上爆发出一阵狂叫和欢呼。黑豹赶紧朝主人身边靠了靠,人们笑得更加厉害。主人踢了黑豹一脚,黑豹停下来,望了一眼,猜不透主人的用意,因为主人从没踢过它,这也不像什么暗号。听着主人手中发生的沉郁的锣声,它又紧跟几步,和主人并排走着。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笑闹声。黑豹自豪地想到了那次同主人猎获了一只狗熊之后,回到村子里受欢迎的情景。冷不防,主人又踢了它一脚,而且这次比上次踢得重,它开始警觉起来。黑豹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毛狗,当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之后,立即偏过头去观察主人的脸色,这一看,它伤心极了,主人很痛苦。不少人仍然在不怀好意地笑闹,连那些平日里见了它都恭恭敬敬让路的人,这时候也改变了脸色。特别是那些学生和小孩,一窝蜂跟在后面,甚至丢石头,吐口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这世界怎么啦?

  回到家中,主人也不做饭,只坐在那里抽闷烟。黑豹独自走到厨房里去想找点吃食,一不小心,把几只碗撞倒了。主人拖过一根树条,劈头盖脸朝黑豹打来。主人好像疯了。

  从这以后,村子的气氛变了不少,黑豹的性情也变了不少,只要那些人一走近屋子,它就咆哮着不肯让步。这当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恶感,连曾经求助过它的人,也因了别人的怂恿,开始骂它,驱赶它,还时常采取严厉的手段。

  这天早晨,黑豹正和巴克夏在池塘里游泳,小竹园边忽然闪出一彪人马。黑豹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提枪的冯老八,它急忙跳上岸来,耸去身上的水,警觉地趴在地上。黑豹不懂得人类在发生怎样的变化,但它注意到向来死蔫没气的冯老八忽然得意起来。他不跟男人们下地,常常吆五喝六,动不动就把人们喊到一起,没完没了地念着一纸什么文章,或是喊叫着什么问题。而且,那些好心肠的老婆子们也无缘无故地把鸡杀了,卖了。村子里打架,放枪,闹得很是凄惶。

  主人在愤愤地分辩什么?黑豹竖起耳朵来,感到事情又有些不妙。随着冯老八的手势,有几个人扑上去,推推搡搡像要把主人拉到什么地方去。正在这时刻,黄豆地里传来了公鸡小黄嘴扑动翅膀、大喊大叫的声音。人们一齐转过头去,只看见一团团白羽毛从黄豆蓬中飞出来,这是老狐狸在扒鸡。大青山侧住着一只刁猾的红尾巴老狐狸,张三叔和黑豹几次都没能猎获住它。这偷鸡贼真是泼皮胆大,最近居然敢在大白天日里趁火打劫。

  张三叔一面吼叫着,一面冲过去,高声呼唤着黑豹。老狐狸高扬着火红而蓬松的尾巴,已经钻过黄豆地,跳过一道沟,一溜烟上了水田埂。从前,村子里出了这类事,如果黑豹不在,人们就把王老太太家的狮毛狗叫出来。狮毛狗是狗类中那种无所事事的小市民,除了会偷嘴和瞎汪汪外,没有别的本领。但是,它今天颇有点丈夫气概,很勇敢地冲了出来。人们一声一声地催促它:“咬倒哇!咬倒哇!挨刀的。”它急急忙忙撒开滚圆的双腿,伸出那成天伤风的鼻子横叫竖窜。尽管人们都站在木楼前,呼喊着,叱骂着,那只老狐狸却不惊不慌,走几步又回过头来,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看看狮毛狗追近了,它还忍不住要同狗舅爷开一个小小的玩笑,放出一通救命屁来,然后跑开几步,观看追赶者的窘态:狮毛狗立刻像一只独木船陷入了湍急的漩涡中,在那看不见的迷魂阵里团团打转。

  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面对这类可笑又可气的情景,黑豹迅速确定了方位,轻轻一个弹跳,后腿立地,将整个身子撑起来,当头部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刻,它马上发现了三百步之外老狐狸的旗帜,那强盗在得意的时候,从不肯把火红的尾巴拖偃在后面的。

  正在这时候,冯老八手中的枪响了。黑豹在战场上听惯了那震慑魂灵的枪声,那种枪声追击着目标呼啸而去,像号角,赛战鼓。此时,枪声鼓舞着它的斗志,黑豹开始高叫起来。突然,又是一响枪声。黑豹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将它推倒在地,耳朵好像被撕去了……黑豹怔怔地望着天空,好像在发问:难道是放枪人搞错了目标?难道连狐狸和猎狗都分辨不清?但一听到小黄嘴求救的喊声,黑豹又忘了惊恐和伤痛,从地上一蹿而起。

  当老狐狸弄清楚枪声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它就像田径场上一个快要到达终点的长跑运动员,忍不住得意地回过头来,望望被自己远远抛在后面的竞争对手。老狐狸看到黑豹在枪声中倒了下去,它笑了。

  但是,老狐狸今天完全估计错了。第一,黑豹没有被打死;第二,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黑豹,绝不会对小黄嘴见死不救。正被双重仇恨压迫着的黑豹,这时候沉闷地吼了一声,它没有沿着老狐狸走的路去追,它知道什么情况下应该使用鼻子,什么情况下应该依靠眼睛和耳朵。黑豹对村子里的每一条路都曾作过系统的考察,从这里到龙王背,大跑多少步,小跑多少步,黑豹都了如指掌。黑豹沿着一条对角线冲过去,而将有关耳朵受伤的一切疑问抛在脑后。

  当老狐狸正要跃进丛林的一刹那。它从公鸡撒开着的翅膀的空隙间,发现在前方石墩上,端坐着一尊高大丰壮的毛神,耳朵上正滴着热血。老狐狸收煞不住,惯性已将它送到了毛神的面前,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遭遇。黑豹踞坐着,怒目而视,那脸色就像龇着的那对虎牙一般残酷,又像它脚下的石头一样无情。老狐狸一阵痉挛,从跳跃中跌落下来,正好匍伏在狗的脚下,急惶惶将衔着的公鸡向黑豹甩去,自己就势躺倒,一动也不动。它是跌死了?它是吓死了?……不!都不是。这是它惯用的花招。它就这样佯死了一阵,等待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些,当它确信没有感受到钢牙刺进肉体的痛苦时,一个侧滚翻,逃之夭夭了。

  黑豹早已识破了老狐狸的伎俩,要不是急着小黄嘴的伤势,黑豹是绝不会放过这无耻强盗的。黑豹忙将吓昏了的小黄嘴轻轻衔起来,跳上田埂,急急忙忙朝家中跑去。突然,有一道光环在太阳下闪了几闪,黑豹凭着丰富的狩猎知识,似乎意识到五十步之外有一支乌黑的枪管,正在追随着自己移动。一个正经猎人是从不把枪口对准猎犬的,黑豹发出一声不妙的吼叫,一个“乌龟缩头”就势趴下,接着就听到一声枪响,随着一股风,一颗子弹射在他的鼻子前头。

  黑豹很久没有这样奔跑了。它沿着田埂飞奔,跳过一道沟,绕过一口塘,它在和生命比赛,也是和死神赛跑。子弹把头上的树叶,身旁的稻穗儿打得到处乱飞。黑豹绕着村子跑了三圈,仍然无法接近自己的小木房子。它在龙王背的高处站立下来,汗湿的身子一阵阵抽搐。它用忠实的眼光望着熟悉的村庄,好像在想:我没有偷吃过谁的东西呀?是吓唬过谁家的小孩?是守卫村子不尽力?是因为和小白狗调情?还是弄脏了道路?……黑豹哼哼叫几声,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村庄,衔起小黄嘴,慢吞吞朝丛林走去。

  前面是一棵高大的猪栗树,树干上攀附着粗壮的洋桃藤,藤上吊着一串串小金钟。黑豹和受伤的公鸡趴在一起,从这里可以望见山下的村镇。晚风吹拂着密林,沙沙作响。每一棵树都和黑暗拥抱着,黑影里好像躲藏着什么神秘而可怖的东西。村子里只永不知倦的铁皮喇叭又开始叫起来,干干净净的空气中便飘荡着一些新鲜声响。有些话,黑豹很熟悉,但全不懂,它只记得,这只铁皮筒一叫唤,主人准会骂骂咧咧不高兴。主人这时候在哪里?小黄嘴正在悲伤地怀念它曾经领导过的那一群美丽而著名的卵用鸡,它们都在捕杀之中全军覆灭了。黑豹眼前也时时出现那一张张钉晒在板壁上的鲜血淋漓的狗皮……

  星星和萤火虫都点上了灯笼,黑豹感到烦躁不安。这些天的不平遭遇,那戏弄,那冷眼,那诟骂,那挨打,那暗算,还有那拴在尾巴上爆炸的鞭炮……黑豹无法理解也无法适应眼前的一切,它越想越伤心,就放声号叫起来。

  黑豹身下的石头还散发着晒了一天之后的温热。它叫累了,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顿时觉得这块热乎乎的石头轻轻摇荡起来,仿佛跟着那闲荡的萤火虫,浮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那也是一个黑沉沉的夜间,为了追捕一个匪徒,十来个人悄无声息地搜索,前进。黑豹跟在班长身后,用它的鼻子和耳朵极力捕捉某种信息。忽然,黑豹闻到了那种信息,它立即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呼叫,它挣扎着,跳跃着,这是离目标已经很近的表示。拴在项圈上的引索放开了,黑豹的夜光眼马上发现在两百步之外的一座棚子外面,两个黑影正扭成一团。黑豹敏捷地冲了过去,它认准目标,尖利的牙齿刺进肉中,舌头马上感受到了热血的快意。它高兴地发出一阵低鸣,却忽略了匪徒的另一只手。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攫住了它的心。黑豹知道不妙,但它的牙床骨仍然在死命地收缩,那汉子的手腕骨咔嚓一声断裂了,一切好像也都跟着粉碎了。

  下一页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 yyfangchan@163.com (举报时请带上具体的网址)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