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的诗歌理论
闻一多是中国现代诗坛、尤其是“新月派”的一名主将,也是新格律诗最重要的理论奠定者。他发展了自己一以贯之的对诗歌形式美的思考和探索,总结提出诗要具备“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三美理论。这一理论主张对现代新诗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其中“音乐美”和“绘画美”的原则得到普遍认可,其影响至今不可小觑。但闻一多诗歌理论的独创——建筑美,虽有完满的理论论述,却像完美主义者的“乌托邦”,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或者说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在诗歌界的实践中则难以得到广泛发展。本文欲就闻一多诗歌的“建筑美”原则——理论的实质、理论提出的背景和意义及其局限性做一探讨。
一、对闻一多诗歌“建筑美”理论的分析
闻一多在 1926年5月13日第7号《诗镌》上发表《诗的格律》一文,提出诗歌的“三美”理论,奠定了新格律诗的理论基矗他以下棋作比喻,指出“棋不能废除规矩,诗也就不能废除格律。”1在他的诗歌理论中,所谓的格律,也就是节奏,是从两方面来说的,一是属于视觉方面的,有节的匀称、句的均齐;二是属于听觉方面的,有格式、音尺、平仄、韵脚。2他认为,“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3这就是他提出的著名的“三美”理论。而听觉方面的“音乐美”,视觉方面的“绘画美”、“建筑美”,这“三美”又共同构成了他诗歌理论的“格律”观。
关于“音乐美”和“绘画美”,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并没做详细论述,但对“建筑美”则做了细致讨论。“建筑美”实质是对新诗形式作出的要求,必须有“节的匀称,句的均齐”,就是说,诗节、格式要整齐,诗行音尺比例要一致 。以如下两句诗为例:
孩子们|惊望着|他的|脸色
他也|惊望着|炭火的|红光
每行诗不仅字数、格式整齐,且都有四个音尺,由两个“三字尺”和两个“二字尺”构成。音尺排列次序不尽相同,但只要诗行音尺总数以及“三字尺”、“二字尺”的比例一致,音节就会达到和-谐,因而铿锵有力,也就形成了视觉上的“建筑美”。针对闻一多的这种理论,有不少人认为是一种复古的象征,且束缚了情感的抒发。为此,他提出三个观点作为反驳。首先,“律诗永远只有一个格式,但是新诗的格式是层出不穷的”,这是新诗之于律诗不同的第一点 。其次,“律诗的格律与内容不发生关系,新诗的格式是根据内容的精神制造的”。第三,“律诗的格式是别人替我们定的,新诗的格式可以由我们自己的意匠来随时构造”。4说到底,新诗的格式可根据诗人情感的抒发自由构造,而不必拘泥于律诗的五言、七言、平仄相间、八句完篇等规则,仅是从形式上借鉴了律诗的整齐和节奏感。
闻一多的诗歌理论基于他的诗歌创作得来,而他的诗歌实践又进一步论证了自己的理论主张。他的第二本诗集《死水》可说是躬亲践行了“三美”理论。比如,《死水》一诗就是“建筑美”原则最有力的证明。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
整首诗句与句间,节与节间整齐划一,每一句都用四个音尺,三个“二字尺”,一个“三字尺”,音节调和,诗人情感的抒发也融入了诗的节奏中,响亮而沉重。此外,他认为新诗的格式可自由构造,并且不会约束感情抒发 。这从他悼念已逝爱女的一首诗《忘掉她》可以得到论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她已经忘记了你,
她什么都记不起;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
虽然句与句间格式不完全一致,但诗节与节间结构统一;诗的主旋律低沉徘徊,以复调形式压抑沉重的悲伤。这就实践了他“建筑美”的观点“新诗的格式是根据内容的精神制造的”。
二、“建筑美”理论提出的背景及意义
“三美”理论实际上是闻一多长期的诗歌创作和理论思考的一个总结,与他之前的理论主张一脉相承。而在“三美”原则中又尤以“建筑美”最具创新性。通过对他长期的诗歌研究的了解,再联系当时的诗歌界氛围,我们会发现,这一理论非一时一地而创,而是有着一定的个人与时代背景和现实意义 。
早在清华时期,闻一多就开启了他的诗歌生涯,研究与创作并进。较早的理论思考成果有《诗歌节奏的研究》的报告提纲以及《律诗底研究》。从一开始,闻一多就十分关注诗歌的节奏问题,他主张“情感产生节奏”,“节奏传达情感”,但又不能让情感的无节制抒发破坏了诗的节奏,因此要用格律来约束。他的这种“情感的节制”主张也就为日后“建筑美”原则重形式、讲格式这一理论体系做好了铺垫。闻一多在蜜月期间潜心钻研律诗,写作了《律诗底研究》。他从诗学、美学的角度总结了律诗的规律,旨在用现代精神阐释古典律诗,并吸取律诗的精华用于新诗创作之缺。在此,他“关注的也就是新诗最需要的结构上的均齐美和声调上的音节美”。5这又为“三美”理论的提出奠定了基矗此后,他留学美国学习美术,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吸收了其中的养分,对诗歌视觉上的美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以说,闻一多的“建筑美”主张其实是他对诗歌节奏、结构这些形式问题研究一以贯之的精髓所在。事实上,“建筑美”原则可看做是他在对诗歌理论的思考和探究中经过长时间积累、酝酿、发展的必然结果。
闻一多之所以对诗歌节奏、形式问题格外关注,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受所处时代文化的影响 。时值新旧思想交替,文学文化革新,白话文运动兴起,学人亟待挣脱文言束缚。像诗歌这种体裁,对语言要求极高,不但要求语言凝练、传神,形式和内容也都必须有一定的审美性。但白话文的应用尚处于起步阶段,还不成熟,想必运用起来也憋足 。的确,20世纪20年代,自由的泛滥导致白话新诗太白,形式上不拘一格,杂乱无章,失去了诗的内涵和审美趣味,白话诗的发展也随之陷入窘境。为拯救濒临穷途末路的新诗,闻一多的努力可谓用心良苦 。首先诗要“做”得像诗,才有内蕴可谈。基于这一点,闻一多从未放弃对诗歌形式的研究。讲究诗句章法的“建筑美”理论应时而生,重要的一点也正为了刹新诗流白散漫之风。
闻一多自己也断言“建筑美”的原则在新诗的历史中是一个轩然大波。事实如此,他的主张影响巨大,给原本无章可循的新诗形式作出了现实的指导,对匡正新诗的发展轨道起了不可抹杀的作用。即使自称“不受羁勒”的徐志摩也坦诚:“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6
三、“建筑美”理论的局限性
虽然,我们可以清晰看到闻一多“建筑美”理论在当时给予新诗的现实指导意义,但不可否认,从诗歌长远的发展来看,他的这一原则近于苛刻,实际上难以实现,更难以发展。
《诗的格律》中闻一多提出一个“戴着脚镣跳舞”的观点,他说“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带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 。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碍事。只有不会做诗的才感觉格律的束缚”。7有魄力的作家指的是哪些人?在这段话之前,他只提到莎士比亚的诗剧,歌德作《浮士德》,韩昌黎的诗。这可都是大师级的人物。试问几个世纪能出一个莎士比亚,历史上又有几个歌德、几个韩愈?看来闻一多的要求定位确实很高,是非“有魄力的作家”所能企及的。事实上,即使在当时,“建筑美”的理论影响纵然很大,可真正能按这种要求作出诗歌的却廖无几人,就算这是新诗的形式法则,诗人们也只能尽量靠近而难以达到。只有闻一多本人,能够用实践支持自己的理论主张。这样的话,“建筑美”的原则更像他一个人的舞台,只有他自己在“戴着脚镣跳舞”。
“建筑美”原则论述虽完整,但也忽视了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之间的区别差异问题。古代汉语基本都是单音节词,没有虚词,诗句容易做到整齐、押韵,形式与内容可以达到统一。但现代汉语增加了大量虚词,且以双音节词为主,在这种语言体系下,再要求“节的匀称,句的均齐”恐怕容易落入形式主义的窠臼;若硬要达到这种要求,恐怕又容易限制情感的自由抒发。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更与现代人追求多元化,个性张扬,情感外放,生活快节奏、高强度的现实有所相悖。“建筑美”主张毕竟过于理想化和形式化而难以在现今的诗歌领域得到持续发展。
综上所述,我认为,闻一多“建筑美”的主张确是他诗歌创作与思考研究的产物,对新格律诗产生了一定影响,但对整个诗歌界,这只能是他的一个理想憧憬,难以实现。从长远来看,“建筑美”的原则也难以经得起历史的考验,“音乐美”和“绘画美”都能在现代诗中得到印证,得以延续;唯独“建筑美”,在新格律诗之后戛然而止,未能得到长足发展,且有着淡出诗歌舞台的趋势,毕竟,“戴着脚镣跳舞”的诗人早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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