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花(短篇小说)

鞋子黑色,细高跟,亭亭玉立,窈窕妩媚。鞋子弧线美妙,鞋尖坡势低缓,鞋腰突然高耸,鞋跟居高临下。鞋子有着独立的性格和生命,一左一右,配合默契。鞋子形影不离,脱下或者穿上,都像一对情侣或者夫妻。

两只鞋子,却不一样。

是鞋花。小巧的鞋花,五个尖尖的花瓣,精致晶亮。鞋花不是钉上去的,是长上去的。莫高这样说。这样说,香格就醉了。那时鞋子摆在茶几上,灯光中散着皮革的温润。那时莫高刚刚从深圳回来,鞋子是他送给香格的礼物。兴奋的香格将鞋子翻来覆去地看,于是,就发现了问题。

――两朵形状完全相同的鞋花,颜色却天壤之别。一黄,一白,针锋相对。香格问颜色怎么不一样呢?莫高就拿起鞋子细细研究。鞋厂故意的吧?他说,一黄一白,金银花的颜色,代表爱情长存,永不离分。香格想说玫瑰才代表爱情长存,看莫高虔诚的表情,就闭了嘴。心里想别管是鞋厂失误还是有意为之,总之这双鞋子,在这座小城,也算唯一了吧!唯一的东西,比如鞋子,比如莫高,就应该珍惜。

鞋子穿出去,人在水上漂。同事和朋友见了,啧啧惊叹。问哪里还能买到这样的鞋子,她说,老公从深圳捎回来的呢。很有些趾高气昂的得意。又指指鞋花,说,金银花呢!这就有些多余,好像除了她,没人在意那两朵颜色不同的鞋花。

每天穿了这双鞋子去上班,去买菜,去见朋友或者被朋友见,每天都在飘。她的脚型很美,修长,娇小,正应了这双鞋子。鞋子让脚非常舒适,紧,且不挤。脚舒适,腿就舒适,然后是髋,腰,胸脯,肩膀,脖子,脑袋,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梢,每一个细胞。鞋子长上她的身体,鞋子是她的一部分。包括一黄一白两朵鞋花。

可是鞋花突然丢了。

丢了一朵。

金黄色那朵。

周末本来要加班的,香格提前给莫高打了电话。莫高说你忙你的,注意偷懒别太累。想不到傍晚时有同事推门进来,说,哇哈哈加班取消。办公室里一片欢腾。

加班取消,可是加班的状态还在。为了应付加班,香格和她的三位同事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呼伦备足了速溶咖啡,西双偷偷在抽屉里藏好一瓶葡萄酒,罗衫把MP3下满了喜欢的曲子。香格更是过分,下午时,她偷偷睡过一个小时。正是精力旺盛满怀期待的时刻,加班却取消了。

三位同事拉香格去罗衫的单身公寓打麻将。香格推辞说她想回家。罗衫就捂着嘴乐。她说刚睡醒又要睡?比划出一个接吻的姿势,香格的脸就红了。可是仍然推辞,说她的麻将打得极差,等同于扶贫。呼伦就揽了她的肩膀,说,难道你打麻将就为赢钱?边说边把她往车上拖。香格说可是……西双说别可是了,这样,赢了,你拿走,输了,算我们的。三缺一,拆别人的台,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去。四圈下来,一吃三,香格赢走六百多块钱。已是夜里十二点多钟,香格说,散吧。罗衫说赢了钱就想走?再来四圈。香格说真不来了。跑到玄关去穿鞋子。要不你请客吃宵夜吧?西双把一张牌在桌子上敲得嘭嘭响,然后我们开车送你回家。

吃完宵夜,凌晨一点。车子三转两转,却在一个歌厅前面停下。香格闭上眼睛哭笑,她想今天不把赢到的六百多块钱全部花光,他们肯定不会放她走的。

歌厅里当然有免费的酒水。喝完了再要,就都喝多了。喝多了就抢麦克风,就扯开嗓子嚎。香格也嚎,不管什么歌,都用了摇滚的曲风。

最疯狂的,就是西双。

西双曾经苦苦追求香格三年。几乎到手的时候,莫高突然出现。莫高仅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征服了香格,从肉体到灵魂,纯粹并且彻底。后来西双无限忧伤地对香格说,他伸出食指轻轻一点,我就倒下了。似乎真是这样,莫高的儒雅在西双的粗鲁面前,战无不胜。

现在西双又开始粗鲁了。

他手攥麦克风,挺得笔直。他的脸红中有紫紫中带红。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新歌,他猛跺一下脚,说,是一首原创歌曲。我的一首新歌。歌曲的名子叫做:骏马奔驰保边疆。呼伦、罗衫、香格一起笑,啤酒喷得到处都是。别笑别笑,开始唱啦!西双一本正经地说,原创歌曲,一首新歌,骏马奔驰保边疆。嘭,嘭,嘭,嘭,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乱得一塌糊涂。然后音乐换成的士高,轰鸣声震耳欲聋。西双借酒撒疯,将香格从沙发上拽起,一张脸逼近香格。他的嘴里呼出阵阵酒气,他的酒气和香格的酒气在空中碰撞出咔咔的声音。他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剜着香格的脸,一下又一下,让香格感到一张脸火烧火燎。还麻,还痒,还痛。又麻又痒又痛。节奏强烈的音乐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呼伦和罗衫早已经搂在了一起……

从歌厅出来,天色微明。想自己一夜未归,心中对莫高,便有了些亏疚。回到家,轻轻开门,轻轻脱鞋,轻轻洗漱,轻轻换了睡衣然后上床。莫高翻一个身,迷迷糊糊地说,怎么才回来?

香格没有说话,却把脑袋扎进他的胸膛。她很快睡着,直到第二天中午头昏脑涨地醒过来,身边早已不见了莫高。

匆匆梳洗打扮一番,再匆匆吃点饭,香格就要出去。她要去一趟超市,冰箱里的冷冻食品已经告罄。

然后,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人就愣住了……

香格努力回忆昨天晚上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从走出办公室开始,直到拉开自家防盗门。她甚至回忆每一张牌,每一首歌,每一个舞步,每一个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细节。直到她险些撞上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才从昨夜回到现在。

她走得极不自然。不过失去一个鞋花,却感觉失去一个鞋跟甚至整只皮鞋,人变得摇摇晃晃,不像在水上漂,倒像在涉水过河。她后悔今天穿了裙子,不然的话,裤角还能勉强把鞋子遮一遮。她感觉鞋子失去了鞋花,就像女人脸上留着残妆,可怜,憔悴,不自然甚至丑陋。残妆尚可抹去,可是鞋花呢?莫高送她的鞋子,莫高送她的鞋花,代表爱情长存永不离分的鞋花,怎么就掉了一只呢?

她不知道莫高有没有发现。应该没有吧?莫高没有去注意鞋子的理由。可是万一被他发现呢?要知道有时候,莫高的确是一位细心的男人。那样,晚上回家的时候,莫高可能会问,鞋花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她怎么回答?“不知道。”莫高接着问呢?不是加了一夜班吗?掉办公室了吧!她怎么说?“是加班了。也许掉办公室里了吧?”撒谎,她想她会脸红。“没加班,去打麻将,去唱歌了。”这怎么行呢?倒不是打麻将和唱歌有多严重,而是因为,她明明早就告诉莫高她要加班到很晚的。于是这里面就有了蹊跷,既然去打麻将去唱歌,为什么要骗他加班呢?“是后来加班取消了。”他会相信吗?并且,唱歌唱到天亮,这也太过分了吧?如果他再随便问一句,和谁去唱歌了?她想她会即刻崩溃。“和西双。还有……”和西双?那个追了你三年的矮胖子?和他唱歌跳舞一夜未归?还有同事?还有同事有什么用呢?谁知道同事们安的什么心,谁敢说他们不是成人之美的月下老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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