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故事:我天生就是个流氓

中国民间故事:我天生就是个流氓

  1

  我天生就是个流氓。

  从小到大我对自己的流氓行径不仅不会脸红还津津乐道。比如十二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供销社大院里放电影《双旗镇刀客》正当孩哥和一刀仙战得黄沙漫天的时候我将右手搭在了坐我身边的安白云肩上。她没有拒绝。我又将左手从她的衣服里伸了进去。我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我捏到了她饱满的乳房像丰收的雪梨。当孩哥和好妹策马走向天边夕阳染红了银幕电影结束了。安白云站起身来拍了拍坐得僵硬的屁股说还没三泡牛屎高呢就学会耍流氓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娶了安白云。她的嫁妆是一群鸭子。即使是在梦里我也知道她家除了鸭子没有别的值钱东西。我神情恍惚地去上学在路上遇见了放鸭子的安白云我的腿迈不动了。我悄悄跟着她和她的鸭子顺流而下。二十三只鸭子它们在水里或者浅滩上嘎嘎叫着安白云手里的竹篙便是它们的指挥棒。她给每一只鸭子取一个名字这些名字是山是河是路是庄稼甚至是人名。她有只鸭子叫蚕豆有只鸭子叫四姑娘。

  安白云十八岁她的世界里只有鸭子和歌声。她的三个弟弟嗷嗷待哺等着她的鸭蛋换吃穿。那真是一个贫瘠的年代风岭的人们尽的努力才能解决吃饭问题。钱还没有进入人们的生活。去供销社大院里看电影需要五毛钱的门票风岭的男人们总是凭力气冲撞开大门蜂拥而入。安白云喜欢看电影她兴致勃勃地跟在男人们身后当门被撞开检票员无力招架的时候她便轻松入了场。风岭的青年男子比安白云家的鸭子还要多也比鸭子更听她的话。他们争相跟她打着招呼献着殷勤请她吃瓜子送给她手帕有个男人甚至在某个看电影的夜晚送给她一副墨镜。时间长了男人们便发现安白云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你笑她也笑你送东西她便笑着收下。你拍她的肩膀甚至乘机摸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被她骂几句而已。风岭的男人们他们像一条条赖皮狗腆着脸跟在安白云身后总能占到一些小便宜。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女人要怎样才算美我觉得标准就是能否让一个少年蠢蠢欲动。

  我从小爱安白云。

  我悄悄躲在她和鸭群后面的柳树背后看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雪白的双腿伸进河边像桨一样地划动着。她的双手从背后支撑着身体昂着头看天空蓝天下白云朵朵。

  她唱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安白云唱完歌看着山外的世界默默发呆。我捡了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在水花响起前躲了起来。我听到她问谁只有她的鸭子嘎嘎嘎。我吃吃笑着又扔了一块石头。这一次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正当我纳闷之时一支竹篙已经按住了我的头。

  “出来人小鬼大我就知道是你。”她并没有生气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她用竹篙在后面赶着我一直将我赶到她的鸭子身边。“拿着”她将竹篙递给我“你不是不想上学吗那就帮我放鸭子。我睡会儿觉。”

  她仰面躺在河边一大块光洁的石板上胸前耸立着两座小山峰。她闭着眼微微笑着那一瞬间我真想朝她扑上去。但是我不敢。我十二岁虽然开始长个子了但瘦骨如柴像只蜻蜓。她其实没有睡着时而仰面躺着时而背对着我。最后她干脆趴在石板上睁开眼睛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

  “你是一个小流氓。”她丢了一粒瓜子在嘴里吐出壳“我敢打赌你今后是个坏人。”

  “我才不坏呢”我说“我要好好读书考到外面去去城市里工作。”

  “如果你能考到外面去猪都会上树。”她撒了一把瓜子壳在河里顺流漂走了。

  “如果考上了你怎么说”

  “怎么说都可以。”

  “如果考上了你就嫁给我。”

  “哈哈哈你还嫩呢……”。

  “我会长大。”

  然后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心里想着这段对话越想越微妙。我不敢再跟她对视眼神飘忽面红耳赤。鸭群也变乖了它们凫在水面昏昏欲睡。我坐在离安白云不远的地方无所事事。

  “喂”她说“你再逃学来跟着我放鸭子我就不客气了。”

  “嗯。”

  我决定为了安白云而努力学习。我拿出课本在河滩上读专挑我喜欢的古诗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将自己想象成杜甫得意洋洋地朗读然后丢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诵。我看了一眼安白云她一直微笑着看我。背了古诗我又掏出数学作业来做。我趴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做题她凑过来灼热的气息像蚯蚓似的舔着我的脸。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叫了起来。

  那个大喇叭架在村支书梁发福家门前的柳树上只要它响起来内容基本是催交公粮、让全村已婚妇女去乡政府体检、让村民开会之类的破事。村支书梁发福往往是“喂”三声才开始通知正事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社教运动开始了社教运动开始了。请大家今晚八点到村公所开会。

  安白云问我什么是社教运动

  我说不知道好像是摔跤运动

  其实关于社教运动连梁发福也讲不清楚。乡长在广播里给各村干部念了一份文件然后让他们组织村民开会这好像是在考验村干部的理解能力。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梁发福努力回忆文件内容“要让大家解放思想工作组要下乡了。”

  又要运动了父辈们惊恐不已。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不抓生产天天搞批斗这样发问的人认真地看着梁发福看得他心里发毛。他知道如果真的搞批斗他是跑不掉的。梁发福请大家抽烟烟雾袅绕中村民赵大锤突然站起来扯开他的破嗓子唱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阶级队伍组织好地富反坏垮了台。赵大锤是个铁匠早年力大无比风箱的声音能传半个村现在他老了整天怀念年轻时光。他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砍掉地主张老财的刀是出自他的炉子“像削在水上一样头便滚到了一旁。”他的儿子赵小棒没有继承他的手艺而是做了一名木匠技艺一般能勉强混口饭吃。赵小棒每次外出做家具回来都会给安白云带一点礼物有时是一个小圆镜有时是一朵扎在头发上的花。

  开会那天晚上赵小棒一直朝安白云身边挤越贴越近。我急中生智转身去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三个鞭炮悄悄点燃一个扔在了赵小棒脚下。赵小棒“妈呦”一声跳起来安白云也吓得大叫众人笑我撒腿跑了。我在月光中纵身爬上了路边的一棵树骑在树桠里学猫头鹰叫。我看到安白云开完会后独自一个人回家。她在嘴里哼哼唱唱。我猛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将她吓得倒退了三步。我哈哈大笑她伸手打我我笑着跑开了。

  “是我扔的鞭炮”我说“赵小棒都要贴到你身上了。”

  安白云突然朝我追了上来“你不要跑”她说“我有好东西要给你。”我仍然拼命跑我才不上她的当呢。但多年以后当我想起这一段隐隐有些后悔或许她当时真的有“东西”给我。

  晚上我的父母在讨论运动的事。我爸说如果真的运动了怕是娃娃们又没法上学了。

  我说我要上我要考到城里去。

  妈摸着我的头确认我没有发烧后说你是不知道运动是什么样的运动就像一阵风。

  2

  长大以后我通过各种搜索引擎查“社教运动”得到的都是寥寥数语。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我的故乡真的有掀起过这么一场运动。持续时间不长像一阵风。

  那天我去上学我们老师已经成了社教运动的宣讲员。他给每个学生发一本复印出来的歌曲上面是《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唱祖国》《学习雷锋好榜样》……我翻看了一眼歌本扔到了一旁这些老掉牙的歌我没兴趣唱。

  “社教运动来了我们还能上学吗”我问老师。

  “能当然能你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啊。”

  考到城里去才算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想。

  下午的时候从乡政府去风岭的路上走着五个人四男一女。他们背着行军包情绪激昂对眼前的山山水水发出一惊一乍的赞叹。他们坐在安白云放鸭子的河边探讨河里的水能不能喝。那个的中年女子随手在路边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张开一双兰花指在河边扭着屁股唱了起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当她唱到“哎巴扎嘿”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她像是从收音机里出来的人。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带头鼓掌说赵主任的歌声完全不输给才旦卓玛。一个满头卷发的老头从腰间掏出快板即兴来了一段不觉来到小河边河边的蝴蝶舞翩翩社教运动要开展解放思想走在前。最后几个人一起拍手——走在前。

  安白云恰好在这个时候赶着鸭子嘎嘎嘎地走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人低着头走了。“好漂亮”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目光追随着安白云和她的鸭群直到他们在河滩上消失。

  “黄风你又春心荡漾了。”那个卷头发的老头开了个玩笑“要不要就在这里安家了”

  “如果是娶她我还真的愿意。”黄风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不甘地继续朝安白云消失的方向张望。当他确定已经看不见安白云后才遗憾地背上行军包朝前走了。他们一路欢声笑语不曾留意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孩。我一直跟到他们走进了梁发福家。

  “真的要运动了”我一口气跑回家里告诉我父亲“工作组的人来了。”

  我父亲愣了一下“来就来呗”他说“像我家这种情况什么运动来了都是贫下中农只有富人才害怕运动。”

  这时候梁发福家门前的大喇叭又叫了起来。这一次不是梁发福的“喂”声而是《在北京的金山上》。我想应该就是那个叫才旦卓玛的人唱的了。我在本子上记下了它的歌词。我拿着歌词飞奔去安白云家却被她家的狗给堵在门外。她家的狗很讨厌懒懒地吠着但就是不让路。我对着它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幸福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我的歌声惹怒了狗它跳起来朝我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眼看我已经快招架不住了安白云才打开了门。

  “你在鬼叫什么”她说。

  “运动了真的运动了”我说“工作组的人到老梁家了。”

  安白云撇了撇嘴。这个表情令我满意。而且我还告诉她“那几个工作组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们一进村就问我哪里可以吃到鸭肉。你要管好你家的鸭子。”

  “他们敢老娘提刀砍了他们。”她果然被激怒了。

  “人家有钱可以给你钱。”

  “给钱也不卖。鸭子是用来下蛋的不是用来吃的。”

  运动了运动了。赵小棒和一帮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在开始商量批斗谁如何斗斗到何种程度了就连那些从运动中走过来的老人他们一遇到运动就都年轻了运动对他们来说吸取的是经验而不是教训。

  那天下午村里的大喇叭一直在响音乐像洪水流淌在小山沟里。人们侧耳倾听心跳加速或战战兢兢或磨刀霍霍都在等着运动拉开序幕。

  据说第一个挨批评的人是梁发福。工作组的人一进他家门他就两股战战坐立不安。那个卷发的老头邱立是组长一看梁发福的表现就火了厉声问

  “你是怎么回事”

  “我交待我都交待”梁发福额头上冒出汗珠“我当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只吃过公家的三百块钱我赔我马上赔。我还要举报我要戴罪立功。”

  邱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骂混蛋。

  “谁要你交待了你是否搞明白了社教运动的核心目的”邱立真正生气的是这个。

  “我家广播的喇叭有问题杂音大感觉像是在炒菜一样没太听清”梁发福继续交待“有一次我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成了中央人民刮锅煎菜。”

  工作组的人大笑起来梁发福在笑中抽自己的耳光。

  “你听着不要扯广播的事了我现在是面对面地告诉你”邱立喝了一口浓茶清了清嗓子“这次运动不同于以往的运动不斗人也不交待。而是要大家坚定社会主义路线解放思想以开放的心态迎接新时代的到来。”

  这一次梁发福听清楚了。他不为刚才的失态懊恼而是变得满心欢喜。他转身进了一间屋里门外柳树上的大喇叭便从音乐切换到了他的指示

  赵小棒、李偏偏、冯八字、彭来财你们四个人现在马上到我家里来有重要任务安排给你们。

  他把这话重复了三遍继续播放音乐。《社会主义好》的歌声飘荡在村里。赵小棒他们像是士兵听到了冲锋号从家里跑出来从不同方向奔向了梁发福家。

  “把这只羊杀了招待工作组的同志们。”梁发福说。

  这几个年轻人把一只羊从圈里拖出来赵小棒拔下腰间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割断了羊的颈动脉。“我还以为是叫我杀人呢。”他说。

  参与杀羊的年轻人每人分到了一斤生羊肉他们为此忿忿不平。不是因为羊肉的多少而是他们还没有看到运动的迹象。但是他们相信工作组已经进村了运动便不会遥远了。像梁发福这样的老贼就让他最后猖狂一下吧。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呢

  那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月明如昼。人们行走在夜晚的风岭根本不需要电筒但是很多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随身带了手电筒。这是生活的智慧。手电筒有时候也可以变成凶器。有人甚至在兜里装了绳索以便需要捆人时用。风岭人倾巢而出挤满了梁发福家门前的篮球场。

  酒足饭饱的工作组成员们在梁发福和另外几个村干部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们在一排桌子前坐定召开了他们在风岭的第一次会议。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工作组组长邱立我们代表党和政府深入到风岭来搞社教运动。伟大的马克思教导我们只有运动才会有变化。所以运动是必须的。可以说我们的历史就是运动史。但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次运动不同于以往的运动。这一次我们不搞阶级斗争不反右不斗有钱人我们要做的是解放思想抛开心中的封建观念以全新的心态迎接改革开放。开放就是要我们放开胸怀赚钱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落后不是社会主义”

  邱立的讲话在掌声中结束。接着他向大家介绍了工作组的其他人宣讲员黄风、县文工团的赵初晴、电影放映员方田宣讲员刘大蒙。

  “不搞斗争怎么搞运动”赵大锤按捺不住了眼前的这几个人令他失望。

  “问得好”邱立说“这一次的运动是心理运动是头脑运动是要解开你们心里的束缚。我们要开心地搞运动在快乐中搞运动。说白了我们的运动是唱歌跳舞通过歌舞去教化人从而达到运动的目的。”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他们来风岭的目的不是斗人不是将富人的财产分掉而是带着大家唱歌跳舞。这有何意义有人想走了还是回家去跟老婆睡觉比较实在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但是梁发福却猛然喝住了想走的人

  干什么这是运动是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都给我回来好好听着。

  人们嘟嘟囔囔回来就地坐下抽着香烟看这场运动如何开始。

  坐在邱立身边的赵初晴站起来跟梁发福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然后走到了台前。

  “今天我先教大家唱一首歌。”她说“我们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因为社会主义好。这首歌就叫《社会主义好》。”

  赵初晴教一句大家唱一句。月光下赵初晴圆润的屁股很憋屈地包裹在蓝色牛仔裤里随着她挥舞的手而颤动。赵大锤轻声跟身边的人讨论“这屁股像个大南瓜。”歌声如浪劈来淹没了他们的玩笑。黄风站在赵初晴身边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群里唱歌的安白云。我想妈的你再看老子用弹弓打碎你的眼镜。我摸了一下裤兜没带弹弓。

  赵初晴教了三遍后问谁会唱了安白云举起了手。赵初晴又问还有谁会唱我举起了手。但是只有安白云被请到了前面去。

  “教大家唱”赵初晴拍了拍安白云的肩“大胆点放开点这次运动的核心就是要开放。”

  安白云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歌但她一点也不紧张。她看了看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唱了起来。她越唱越激昂唱到*被*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变成了指挥棒。工作组的人吃惊地看着安白云她身上的歌舞天赋让他们惭愧。赵初晴让安白云继续教大家唱但是歌词和旋律对于眼前这些农民来说真的太难了。赵初晴让安白云抽人起来唱安白云随手指了彭来财。彭来财嘿嘿笑着伸手挠头被身边的人硬拉了起来。彭来财磕磕绊绊地唱着他唱到“*背大刀帝国主义夹着尾巴讨婆娘……”的时候赵初晴叫停了他。邱立已经笑得趴在了桌上。他笑过后便做了工作上的调整“明天把歌词发给大家先教他们念歌词。”

  这个晚上社教运动算是拉开了序幕。邱立见人们对唱歌的兴趣不大于是让放映员方田给大家放场电影。那天晚上放的是《命夺黄金图》。村庄飘荡着打杀声大多数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块荧幕上。为什么只是大多数人因为有少数人的心思不在电影上。比如黄风。他走到了人群中拼命朝前挤挤到了安白云身边。安白云的另一边站着赵小棒。而我就站在他们身后。

  黄风的手一会儿插在裤兜里一会儿抱在胸前如此反复犹豫不决。他抽了一支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而安白云右手边的赵小棒厚着脸皮往她身上蹭。羊膻味弥漫在空气中。黄风鼓足勇气拍了拍安白云的背问“妹儿你叫啥名字”安白云尚未回答赵小棒突然抢先说“她叫啥关你啥事”赵小棒身高一米八木匠的身板手劲风岭第一。黄风遭到这一句抢白愣了一下说“这不关你的事这是工作需要。”

  “我叫安白云”她轻声说。她看了一眼黄风或许还对他笑了一下。如此一来赵小棒便无话可说了。我知道此刻赵小棒的心情和我一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天上午到村公所来我们有重要任务要交给你。”黄风说。

  “嗯。”安白云低声应答。

  那晚我完全没有看懂《命夺黄金图》。我只看到黄风和安白云站在月光下假装看电影但其实是在看彼此。回家的路上我像疯了一样地狂奔我想甩下脑海里那个晚上的记忆却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我不想上学了”我对我父亲说“运动了我要去运动。”

  “老子打断你的腿”我父亲说一不二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那天晚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失眠了。我望着窗外的月光辗转反侧想着我在河滩上对她的承诺改了主意继续上学。

  3

  “小棒哥这是送给你的”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牧童”牌香烟递给赵小棒。

  当时风岭的人全聚在篮球场上由黄风带头朗读《社会主义好》的歌词。从上午读到下午还是有很多人记不住。赵小棒躺在球场边的一棵树下乘凉口干舌燥得嘴里直骂娘。

  “送给我的”他一把抢过香烟迅速打开塞了一支在嘴里问“你为啥子送我烟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把他脖子扭断。”

  我说暂时没有等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再说。

  那是我放学回家最积极的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如坐针毡放学铃一响我拼命跑回了风岭。

  梁发福家的墙上刷了标语社会主义好社教运动好还贴了由刘大蒙画的壁画北京*闪闪红星一群人正在开口歌唱。那一天风岭人停了工就为了把一曲《社会主义好》塞进脑子里。学会的人教没有学会的人。天快黑的时候除了刘哑巴以外所有人都会唱这首歌了。整个风岭沉浸在歌声中连狗都不习惯它们集体跑来围观一起狂吠。猫们吓得躲到了角落里。

  月光下风岭人穿上自己的衣服从劳动中解脱出来进入了歌舞的世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是积极分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唱《社会主义好》的时候涌现出了安白云演小品的时候冯八字脱颖而出。冯八字走路时双腿总往两边撇因此得名。他在一出叫《赌博害死人》的小品中演一个赌徒输掉了所有家产和老婆。他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不光面部表情丰富肢体语言也相当到位。大家都说这次运动结束后冯八字有可能被县文工团给招走。

  “屁要招也轮不到我”冯八字酸溜溜地看着安白云她正在黄风的带领下跳交谊舞。

  风岭的青年男子眼睛瞪直了。他们围在黄风和安白云身边看他的右手轻抚她的腰间左手轻握她的右手“嘣、嚓、嚓”、“嘣、嚓、嚓”。他们垂慕已久的安白云在黄风面前时而颔首浅笑时而凝眉望向夜空。那一刻风停了说话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俩身上。没有人看到人群中早已握紧了拳头的赵小棒。直到他扒开人群冲到黄风和安白云面前一把扯开他们大家才发出了“啊”的一声。

  “来我跟你跳。”赵小棒搂着安白云的腰用力一推安白云不情愿地往后退。退了三步他又往前一拉安白云跟了上来。人群里发出阵阵哄笑他们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相互之间在牵着一头倔强的驴。当赵小棒退到黄风面前他眼神轻飘飘地看着安白云脚不经意地踩到黄风的脚上。黄风跳了起来却咬牙忍住不出声。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他说。

  “对不起。”赵小棒甩了一下头发回头朝人群会心一笑继续扶着安白云朝后退。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黄风仍在嘟囔着“我在给你们做示范。”

  “那你跟别人示范”赵小棒又退了回来然后他喊“陈老歪你来跟他示范。”

  人群里传来一阵大笑陈老歪被恶作剧式地推了出来。他半推半就地走到黄风面前干咳着不知所措。

  “跳啊”李偏偏在人群里吼了一句“我们都在等着学呢你不教我们就要回家睡觉了。”

  陈老歪向黄风伸出了双手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在求父母抱。空气中飘着旱烟的味道他还没开口说话黄风已经闻到了臭味。可是陈老歪偏着头伸出双手看着他目光中透出戏谑和坚定。黄风恶狠狠地一把拉过陈老歪他用右手的拇指按着陈老歪的腰左手抓住了他锉子一样的手。有人说“陈老歪你好好跳温柔一点。”话音刚落陈老歪就一脚踩在了黄风的脚背上。人群里又传来一阵笑声黄风愤怒地甩开了陈老歪的手“不跳了”他说“这运动搞不下去了。”

  赵小棒也放开了安白云两人都有些不适突然变得羞涩了。安白云要回家我悄悄跟了上去。赵小棒和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旁交头接耳。

  毕竟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我即使跟在安白云身后她也可以视若无睹。同样视我为一团空气的还有黄风。他从后面追上来越过了我。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抄近道跑到了安白云前面的一棵树上藏起来。我看见安白云急匆匆地走黄风紧跟在她身后。他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离我越来越近。黄风四处张望他误以为山路上只有他和安白云两个人。在那棵树下他猛然拉住了安白云。他甚至想揽她入怀被她推开了。

  “白云”他颤声说“你不要跑听我说。我喜欢你第一眼见就喜欢。”

  安白云沉默不语。她的手被拉住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运动结束了跟我回县城吧。”黄风说。

  这句话好像吓着安白云了她使劲将手从黄风的手里抽出来“我要放鸭子。”她说。

  黄风还想再次去抱安白云我的弹弓准时射出了石子。第一弹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转过身来骂“哪个狗日的”第二弹精确地打中了他的右眼镜片。我听到镜片破碎的声音像是向结冰的湖面投下了一个石头。在黄风的惨叫声中安白云借机逃脱了。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我跳下来跑了。

  后面的事情是梁发福说的不知真假。

  黄风回到村公所向邱立汇报了被袭击的情况。邱立大发雷霆。他问黄风你去山路上干什么黄风说去散步晚上吃撑了。邱立说我看你确实像吃饱了撑的。

  黄风坏了一边镜片样子非常滑稽看人的时候镜框里的那只眼睛总是眯着。很多人一遍遍地借机奚落他故意问他你的眼镜怎么了我离黄风远远的但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安白云向我走过来她笑了笑。

  “你要小心点”安白云说“工作组在查谁打坏黄风的眼镜。”

  “那说明他并没有看清是我干的。”

  “你喜欢这场运动吗”我又问安白云。

  “我喜欢唱歌跳舞。”她说。

  年轻人们其实都喜欢歌舞。“这是运动”男人们说“思想要解放不要封建。”他们这么说往往是为了跟某一个姑娘跳舞。如果没有月亮人们便在篮球场上烧一堆火围着火跳。熊熊火光映照下荷尔蒙像春天的蛇苏醒了蠢蠢欲动。他们跳舞的时候总是往场外看那里坐着很多老人特别是家里有女儿的老人。老人们像是守护神一样眼睛盯着年轻男子的手。安白云的父亲也在。他看到小伙子们轮流搂自己女儿的腰抓住她的手他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了。”

  有天晚上工作组在村公所的宿舍玻璃被人打碎了。几个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了邱立的床边。待外面平静下来邱立连夜召集工作组其他人员开会商量对策。然后第二天一早梁发福便将风岭的人通知到了篮球场上。

  “同志们社教运动是党的决定其重要性无需我再重复。”邱立的声音透着威严“但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反对运动的坏份子。先是黄风同志的眼镜被打碎然后是我们宿舍的玻璃被打碎再这样下去碎的就是我们的脑袋了。所以今天我们要把坏份子揪出来。梁发福同志依你对大家的了解你觉得谁有可能是破坏运动的坏份子”

  梁发福的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有一根针刺到了他的身体。他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吧”邱立说“那么请民兵站出来。”

  “请民兵站出来”梁发福重复了一句。

  五个民兵站起来。

  “出列”梁发福喊道。

  “向右看齐”他又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风岭村民兵集中完毕请求指示”梁发福严肃地向邱立敬了个礼。

  “把安发财抓上来”邱立厉声指示“他就是破坏运动的坏分子。”

  人群里发出“啊”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五个民兵身上。但他们一动不动脸上流露出抵抗情绪。安发财就是安白云的父亲。

  “民兵要违抗命令”邱立有点急了他望着梁发福眼神中有威胁也有求助。

  “安大哥请你上来吧。”梁发福说“上来跟领导说清楚。”

  安发财抖抖索索地走到了前面看了看邱立面向人群时低下了头。

  “是你说这狗屁运动太流氓的对吗”邱立问。

  “是。”

  “这运动怎么就狗屁了怎么就流氓了”

  安发财说不上来了。他低下了头。对于运动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被揪出来的人应该是何种表现。

  “这是运动不是儿戏任何反对运动的人都可以抓起来”邱立说“但是我们不想搞这一套我们只是要大家明白运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你下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这样说就不客气了。”

  安发财虚惊一场。他以为自己要被批斗了。他重新回到人群里的时候看到安白云在抹眼泪。

  “民兵们听着”邱立高声说“从现在开始我解除你们的民兵资格”然后他又回头对梁发福说“还有你软弱无能小心当不了村支书。”

  梁发福愣在原地。邱立起身趾高气昂地走了。邱立回去继续睡觉留下赵初晴和黄风他们继续教大家排练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

  下午的时候梁发福家门前的墙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的是民兵招募。凡本村男子年龄18-30岁之间身体健康皆可成为民兵。成为民兵者每人免一年农业税。于是风岭又有了五个民兵。

  此后排演的时候民兵们便在一旁守着有时候也给工作组成员端茶倒水。那是春播时节土地等着种子而主要劳力都在唱歌跳舞。有人从外村带回来消息说相比之下风岭的运动之风算是好的。比如十里外的莫家凹睡前都要唱《社会主义好》的。工作组进村一个月已经教会了十首歌演了五个小品三段快板书。

  “他们什么时候走”有人忍不住问。

  “听说是五四青年节以后就撤再不走庄稼就要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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